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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再看过去,又看到一个主和的:内阁学士奉派在总理衙门行走的联元。他是满洲镶红旗人,同治七年的进士;本来是“蒙古状元”崇绮的门下士,喜欢高谈心性之学。他的女婿叫寿富,“翰林四谏”之一,以学政解任回京,纳江山船妓为妾而自劾的宝廷的长子,为人开明,深通新学;联元受了他的影响,顽固渐化,成为新派,一向反对轻易开衅,所以慈禧太后又派他随同徐用仪到使馆交涉。联元倒是慨然遵旨,毫无畏缩之意。

  * * *

  空言交涉,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。于是第二天又开御前会议。载漪早已有了布置,首先发言,请太后宣战,围攻使馆,尽杀使臣。

  “洋人一定要派兵进京,当然只有先发制人。”慈禧太后点点头说:“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了!”

  “请皇太后三思!”联元紧接着她的话说:“两国相争,不斩来使。如果尽杀使臣,他日洋兵进京,一定大肆报复,社稷生灵,玉石俱焚。”

  “这叫什么话!”慈禧太后厌恶他的话不祥,拍案怒斥。

  于是载漪趁机说道:“联元刚从使馆来,必定又勾结了洋人,虚言恫吓,不但心术不端,而且欺罔。请太后立斩联元,激励忠义之气。”

  这是火上浇油,说不定慈禧太后真的会依奏;荣禄不能不挺身相救,“联元所奏,诚有未当。”他磕个头说:“请太后息怒,先议大事。”

  “好!好!”太后激动地说:“先议大事。你们有话尽管说;这会儿不说,退了下去又有话,让我知道了,可要小心。”

  说道这样的话,身为老臣的王文韶,不能没有表示,他怯怯地说:“中国自甲午以后,兵单财尽;现在与八国打仗,众寡悬殊,强弱不同,将来何以善其后?要请皇太后再想一想。”

  “不用再想了!”慈禧太后的语声,异常急促:“像你的话,我不知听过多少遍了!”

  慈禧太后盛怒之下,没有人再敢说话;和战大计,就在这沉默中做了决定。

  “军机拟诏吧!”慈禧太后说:“明发各省,让大家好有个预备。”

  军机中首辅礼亲王毫无主见,荣禄、王文韶以沉默表示异议;赵舒翘资望浅不能说话,那就只有刚毅来出头了。

  宣战诏是他跟载漪商议以后,早就叫军机章京连文冲拟好了的,此时呈上御案;慈禧太后看了一下,随即吩咐:“刚毅,你念来让大家听。”

  “喳!”

  刚毅手捧诏旨,斜着立在御案侧面,朗声念道:

  * * *

  我朝二百数十年深仁厚泽,凡远人来中国者,列祖列宗,罔不待以怀柔。迨道光、咸丰年间,俯准彼等互市,并且在我国传教,朝廷以其劝人为善,勉允所请。初亦就我范围;讵三十年来,恃我国仁厚,一意拊循,乃益肆嚣张,欺凌我国家,侵犯我土地,蹂躏我人民,勒索我财物;朝廷稍加迁就,彼等负其凶横,日甚一日,无所不至,小则欺压平民,大则侮慢神圣,我国赤子,仇怒郁结,人人欲得而甘心,此义勇焚烧教堂,屠杀教民所由来也。朝廷仍不开衅,如前保护者,恐伤我人民耳。故再降旨申禁,保卫使馆,加恤教民;故前日有“教民拳民,皆我赤子”之谕,原为民、教解释宿嫌,朝廷柔服远人,至矣尽矣!

  乃彼等不知感激,反肆要挟,昨日复公然有杜士立照会,令我退出大沽口炮台,归彼看管;否则以力袭取。危词恫吓,意在肆其猖獗,震动畿辅,平日交邻之道,我未尝失礼于彼;彼自称教化之国,乃无礼横行,专恃兵坚器利,自取决绝如此乎?

  朕临御将三十年,待百姓如子孙,百姓亦戴朕如天帝,况慈圣中兴宇宙,恩德所被,浃髓沦肌,祖宗凭依,神祇感格,人人忠愤,旷代所无;朕今涕泪以告先庙,慷慨以誓师徒,与其苟且图存,贻羞万古;孰若大张挞伐,一决雌雄?连日召见大小臣工,询谋佥同;近畿及山东等省义兵,同日不期而集者,不下数十万人,至于五尺童子,亦能执干戈以卫社稷,彼尚诈谋,我恃天理;彼凭悍力,我恃人心。无论我国忠信甲冑,礼义干橹,人人敢死;即土地广有二十余省,人民多至四百余兆,何难翦彼凶焰,张国之威?其有同仇敌忾,陷阵冲锋,抑或仗义捐资,帮助饷项,朝廷不惜破格悬赏,奖励忠勋。苟自外生成,临阵退缩,甘心从逆,竟作汉奸,即刻严诛,决无宽贷。尔普天臣庶,其各怀忠义之心,共泄神人之愤。朕有厚望焉!

  * * *

  这道诏书,文字实在不大高明,加以刚毅念得结结巴巴,不甚利落,越发令人生厌。但没有一个人敢不仔细聆听;听到后半篇,说什么“连日召见大小臣工,询谋佥同,”以及近畿山东的“义兵,同日不期而集者,不下数十万人”,是当面撒谎,大多齿冷。诏书中又说洋人要求退出大沽口炮台,是“昨日”之事,其实是五天以前的事,可见这道诏书,早就拟好;证明戴漪等人,蓄意一战。但煌煌圣旨,如何能在这样众所共知的事件上,连日子都会弄错,变成自露马脚,贻笑天下!光从这件小事来看,就可以知道此辈决不能成大事。

  然而凛于联元的实例,以及“即刻严诛”的诏旨,没有人敢再开口;开口的只是慈禧太后和戴漪、刚毅、及徐桐、崇绮这班顽固的守旧派。

  * * *

  对西洋各国宣战,自是大征伐,必须祭告太庙;其次,慈禧太后特为宽限,令各国使臣于一昼夜间离京,否则不负保护之责。

  照会送达东交民巷,各使馆会议,决定要求展期,同时要求准许英国海军提督西摩所率领的联军入京,护送各国外交人员出京。总理衙门答复:请各国公使第二天上午九点钟会议商量。

  这样的局面,十一国使馆人员,谁也不敢离东交民巷一步;唯一的例外是德国公使克林德,自告奋勇,冒险赴约。轿子抬过东单牌楼大街,石大人胡同西口,遇见董福祥的甘军搜查;那名营官叫恩海,拉开轿帘一看,是个洋人,顿时变脸,举刀指着克林德喝问:“你是什么人?”

  克林德回答的话,恩海不懂;随带的翻译见此景象,魂飞胆裂,早已逃之夭夭。于是恩海不问青红皂白,先一刀背伤了克林德的脸;然后命部下将他拉出轿来,送到庄王府去领赏——新悬的赏格:“杀一洋人者,赏银五十两;杀一洋女人者,赏银四十两;杀一洋孩者,赏银三十两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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