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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“许景澄说的什么话?”端王大声斥责:“长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,简直是汉奸!拳民出死力,为国家,进京以来,秋毫无犯,真是义民。洋人所恃的不过火器,拳民的神拳,足以制服他们,这是上天赞佑大清朝,千载一时的良机;请老佛爷宸断,下诏收用。”

  “不然!”一向谨慎的兵部尚书徐用仪,脱口驳了一句;既然开了口,不能不往下说:“国之将兴,听于人;将亡听于神。敌强我弱,形势判然,实不宜轻易开衅。”

  “衅非我开!”大学生徐桐偏见最深,而且说话向不考虑,居然说道:“南方人的话,都是邪说,决不可听。”

  南方人的首领是王文韶,他听见了这句话,虽觉刺心,但装聋作哑,神色如常。而太常寺正卿袁昶,却大为恼怒——当然,不是因为徐桐攻击南方人;而是痛恨此辈刚愎偏私,不顾大局。

  “皇太后端居九重,外面的惨状看不见!拳匪完全胡闹,如何可恃?”他的声音极大:“外衅决不可开,攻使馆,杀使臣,有悖国际公法。”

  由于他的声威所慑,端王等人,竟不敢发言;慈禧太后亦怒目而视。同时,班列在后的官员,却受了鼓励;太常寺少卿张亨嘉紧接着奏陈拳匪种种昏谬残暴的情状,但因为他的福建音甚重,慈禧太后听不明白,便不曾理他。

  在他后面的仓场侍郎长萃,却听得清楚,便接着他的话说:“义和团都是义民。臣从通州来京,看得明明白白;通州如果没有这班义民,早就不保了。”

  仓场侍郎驻通州,他这一次是奉召特地来京与会的,亲眼得见的话,自然有力,所以端王载漪和弟弟载澜,异口同声地说:“长萃的话一点不错。人心万不可失!”

  于是一阵沉默以后,这两年一直不愿说话的皇帝,用嘶哑而抖颤的声音说:“人心可恃,要看什么事?这种对外交涉的事,如果只恃人心,徒然召乱。士大夫喜欢谈兵,朝鲜一役,廷议主战,结果一败涂地。现在各国之强,十倍于日本;如果跟他们一一为敌,必无幸全之理。”

  一听皇帝说话,端王心里便光火;都只为他在位,大阿哥不能做皇帝,连带也耽误了他做“太上皇”的机会,所以冲着皇帝顶了过去:“董福祥的勇敢,征回有过大功劳,人人都知道,怕什么鬼子?”

  “董福祥骄而难驭;而况各国坚甲利兵,非回部可比。”皇帝低声下气地,好言解说。

  端王拙于言词,一时无话可答;最后面的翰林院侍讲,有名的词人朱祖谋便说:“皇上圣明!董福祥是个无赖,万不可用。”

  董福祥是官军中跟义和团差不多的人物,刚毅在慈禧太后面前,力保过他,说“董福祥是臣的黄天霸”;慈禧太后也看过“彭公案”,虽觉刚毅的话可笑,但却留下了董福祥好比黄天霸的印象,大有好感,因而厉声问道:“你说董福祥不能用,该用谁?”

  朱祖谋一愣,觉得自己的话,竟被误为主战的论调了。若想辩解又难措词;兼以天威咫尺,不免心慌,便嗫嚅着答道:“如果一定要命将,袁世凯堪当其选。”

  提到袁世凯,端王怒从心头起,大声叱责:“袁世凯什么东西?擅杀义和团;我恨不能要他的脑袋!”

  这话太狂悖了,皇帝默然;慈禧太后也颇为不悦。“载漪,”她沉下脸来训斥:“不准你这么说话!”

  于是,李莲英凑向慈禧太后身边,不知说了什么,大概是奏劝节劳;慈禧太后便宣谕暂时退朝。

  一个钟头以后,再次临朝,接续未完之会,慈禧太后的意气似乎平伏了些,沉静地说道:“皇帝的意思在主和,不愿意跟洋人开仗。你们有话,可以跟皇上说。”

  这意思很明显,是鼓励主战的人发言;因为皇帝既然不愿开衅,则主和的人,无须再有所陈奏,所以端王又要开口,但皇帝却抢在他面前,先有所宣示。

  “我国积弱至此,兵不足战;想用乱民侥幸求胜,是万万靠不住的。我何尝不想扬眉吐气,大张国威;无奈情势如此,要强也强不过来。”

  “皇上的话,臣听不懂。”端王偏着脸作出不屑的神情:“拳民赤胆忠心保大清,不因势利导,加以重用,洗雪国耻;反说他们是乱民,岂不教人寒心。人心一失,何以立国?”

  “乱民是乌合之众。各国兵精器利,乱民凭什么能打败他们?这不是拿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儿戏?”

  盛气凌人的载漪,顿时词穷。慈禧太后的原意,是因为外交团既有归政皇帝的话,则宣战一定要皇帝有所承诺,方可免除后患。在这一会中,希望主战派能说服皇帝,这时看端王不中用,便要设法为他声援;一眼看到户部尚书兼内务大臣立山;随即说道:“立山,你有什么话说?”

  立山是慈禧太后的宠臣,先意承志,最喜揣摩;照慈禧太后的想法,立山一定理会得自己的意思,会站出来帮载漪说话。那知不然。

  “拳民的本心是没有什么?不过,”立山毫不思索地:“他们的法术,多没有什么效验。”

  载漪大怒,“用拳民就是用他们的忠义之心,不必提什么法术!”脱口而出的两句话,自己听着都嫌牵强矛盾;拳民可用,本来就因为他们有“枪炮不入”的法术才能,“打败”洋人,不提法术,还有何用处?为了掩饰话中的漏洞,他接着又厉声说道:“立山家住法国教堂附近,一定跟洋人勾通;请老佛爷派立山去抵挡洋人,洋人一定听他的话,退兵。”

  立山不敢当他是负气之语,很认真地辨解:“首先主战的是端王,要退洋兵,应该端王去。”

  这一下反击得相当厉害,载漪又气又急,蛮性便又发作了,戟指而骂:“立山是汉奸!”

  这时又有一个人说话,是奉派在总理衙门行走的太常寺正卿袁昶,他心平气和地说:“臣在总理衙门当差两年,所见的洋人,都和平讲理。外交公法,不准干预他国内政;臣不信有请太后归政的照会。”

  端王又咆哮了:“袁昶替洋人说话,又是一个汉奸!”他转脸又说:“老佛爷肯听汉奸的话吗?”

  “载漪,别闹!”慈禧太后神色不豫;但不一定是恼怒载漪无礼,她看着主和的兵部尚书徐用仪说:“你们到使馆去交涉;不准调洋兵进京;不然就非决裂不可了!”

  七十九岁的徐用仪硬着头皮答应:“是!”

  慈禧太后一眼看到立山,心里有气,便又说道:“立山也去。”

  立山亦只能硬着头皮答应:“是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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