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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“请你看一遍。”侦探长从打字小姐手里接过纪录,转递给孙逸仙:“如果没有错误,请签字。”

  孙逸仙很仔细地看完,改正了几处微小的错误,签下姓名,接着伸手与每一位警官相握。

  “多谢各位主持正义!”他又向记者们致意:“我必须赶回覃文省街,康德黎夫人的晚餐在等着我;我彷佛已闻见红烧牛舌的香味了!”

  记者们大笑而散;对于孙逸仙在这样的情况之下,还能保持幽默感,无不欣赏。

  到了第二天,来访问的记者更多了;因为就在这一夜之间,孙逸仙成了英伦三岛的第一号新闻人物。康德黎寓所的大门,几乎无法关闭。师徒俩商议,应该有一篇公开的谈话,去酬答各方关注之情。于是,孙逸仙用英文写了一封信,分送各报发表:

  * * *

  我这一次被幽禁在中国公使馆,由于英国政府的力量,得以恢复自由。新闻界共表同情,及时援助,使得我一向所钦佩的英国人的崇高公德心及正义感,因为身受其惠,而获得了有力的印证。

  同时,从这一次难忘的经验中,使我对立宪政体及文明国家人民的真正价值,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;并且加强了我对谋求我祖国的进步,以及帮助我亲爱的同胞解除一切压迫的决心。

  * * *

  这封信决不是什么应酬文字,而是孙逸仙用生命危险所换来的宝贵的觉悟。革命的宗旨,虽明载于同盟会的“驱除鞑虏、恢复中华、创立民国、平均地权”中,但是,具体的做法如何呢?民国如何创立?地权如何平均?而民生国本所关,又不仅平均地权一项;富强之道多端,如果不是多方借鉴,何能取精用宏,迎头赶上?

  于是孙逸仙决定在伦敦多住些日子,拟定了一个读书和写作的计划。

  要写的一本书,就是叙述他这次身历危地的经过及感想,定名Kidnapped in London,用中文来说,就是“伦敦被难记”;这本书共分为八章,第一章是写“被难原因”;被难由于革命,那末革命的原因又是什么?为了使得英国朝野能够接受,他就立宪政体下人民的权利义务的观点,要言不烦地说明了中国人民在满清王朝统治下被剥夺了的民权:

  * * *

  中国现行的政治,可用这样几句话来概括:无论国政的推行、国民的切身利害、以及地方的建设,人民都没有发言或与闻的权利。

  * * *

  此外,他对满清政府及官吏,亦有极深刻的批评。因此,这本费时十天所写成的小册子,发生了极大的宣传上的效果;英国人对中国的了解,已不止于精美的磁器、刺绣和北京狗了。

  写完了这本书,紧接着的便是研究计划的开始;每天潜心埋首于大英博物馆,苦读深思,在半年功夫中完成了三民主义的体系。

  而英国的公使馆,依旧雇用司赖物侦探社,派人逐日跟踪,一直到第二年夏天,孙逸仙由伦敦到加拿大,转赴日本横滨,自加拿大维多利亚登上“印度皇后号”轮船之日,方始中止。

  【第五章】

  船到横滨,预先联络好的同志陈璞,引导上岸,照日本政府的规定,住在“外人居留地”。日本警察受命对“清国亡命人”的监视,相当严格;因此,这一夜甚么地方也不能去,甚至近在咫尺的陈少白也无从见面。

  天刚破晓,他从一三七番走到一二一番去叩门;熹微的曙色中,睡眼惺忪的陈少白,穿一件“油疙瘩”,用日语粗暴地喝道:“什么人?一早来扰人清梦?”

  “少白!是我。”

  “啊,逸仙!”陈少白大喜过望,但也不免歉然:“对不起,对不起!这一向我心境不好,动不动发脾气;我没有想到是你。什么时候到的?”

  陈少白的心境不好,从他卧室中那种凌乱而又萧索的样子,就可以看得出来。知友重逢,而又都在不得意之中,心头堆满了感慨,急待倾诉,却又不知先说那一句的好;因而默然相对,反倒像陌生了。

  好久,陈少白方说了句:“去年真危险。事后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。”

  这是指孙逸仙伦敦被难一事。话一开了头,情形又不同了,孙逸仙由此开始细说当日经过。陈少白聚精会神地听着,时惊时喜,不住嗟叹,而终归于欣慰。

  “塞翁失马,安知非福?”陈少白笑道:“海军衙门派在伦敦的武官,上个月回国经过日本,谈到这件事,说是‘反助孙逸仙成名,真正不划算。’吉人天相,是我们革命成功的好兆头。”

  “横滨的会务呢?”孙逸仙问道:“冯镜如是很热心的同志。”

  “唉!”陈少白叹口气:“光靠冯镜如热心,无济于事。”

  也难怪陈少白叹气——横滨的兴中会,早就成立了,是由侨商中很有地位的文经印刷店东主冯镜如担任会长。乙未年九月广州起义失败,孙逸仙、陈少白、郑士良亡命日本;会员中就颇有人持着“戒心”,退会的退会,绝足的绝足。会所取消,移到文经印刷店二楼;陈少白鼓不起劲来,除了帮冯镜如编了一本“华英大字典”以外,会务始终在停顿之中。

  “镜如倒很热心,可惜生意太忙;他的少君懋龙更是忠实同志,无奈十六七岁的孩子,到底难当重任。”说到这里,陈少白矍然而起:“逸仙,你来得正好,横滨的会务,非你来整顿不可。而且,我也将有远行。”

  “你有何计划?”

  “杨鹤龄族中的兄弟杨心如,你还记得这个人吗?”

  “记得!”孙逸仙问:“他也是参加广州起义的同志;此刻在那里?”

  “他从广州逃出来以后,就到台湾去发展。现在是台北永乐町美时洋行的买办,我想到那里看看,有没有什么机会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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