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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“跪下!”皂隶再一次吆喝;同时在他膝弯里踢了一脚;陆皓东往前一冲,想站住而以脚镣的牵制,整个身子倒在青砖地上。

  李征庸倒是个有心人;看“白面书生”的陆皓东,心雄万夫,竟是条铁汉,暗中佩服,所以这时便大声阻止:“别难为他!”

  于是皂隶住了手。但陆皓东却无法站得起来,半跪半伏地蜷成一团;而脸仍望着别处,表示不屑看堂上的两个“狗官”。

  “陆皓东!”李征庸仍然是用“哄”字诀,“你好好供出真情来,我开脱你。”

  “有死而已!何用你来开脱?”

  “你们家是香山大族,你不怕替你族中带来灭门之祸?”

  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与我族人何干?”陆皓东答道,“你们欺压百姓越厉害,反抗就越激烈。汉族有四百兆人,你杀得尽吗?”

  “我是好话。”李征庸有些不高兴了,“你自己执迷不悟,难道就不为高堂老亲想一想。”

  “忠孝不能两全。为汉族尽忠,就不能尽孝;我早就想通了。”

  “你好倔强!”李征庸将惊堂木一拍,“莫非真当我不肯用刑!”

  他的声音很大,而陆皓东的声音比他更大,只有一个字:“请!”

  “来啊!”李征庸喊道:“大刑伺候!”

  大刑就是夹棍,三片木头、两条绳子不知屈杀了多少忠臣义士;但主要的作用还在威吓取供,所以动用大刑,必有一番做作,两旁皂隶先是“喊堂威”;然后是拿一副夹棍,狠狠砸在地上,做出一副惊人的声势。胆小的往往只这样一吓,就会要如何供就如何供。

  然而用在陆皓东身上,完全无用;闭着眼,听凭皂隶摆布。等两条腿夹好,皂隶手握绳子,只待堂上说一声:“收!”便待用刑时;李征庸却又和颜悦色地说道:“陆皓东,我看你还是招了的好!我问你,你们造反,主谋到底是什么人?”

  “你问主谋,我告诉你,你听好了!”

  陆皓东提高了声音,清清楚楚地说道:“戴湉!”

  这两个字皂隶听不懂,堂上两县令无不大骇;这两个字是当今皇帝的御名,从来没有人敢道出口。如今一听,不但惊骇,而且尴尬,因为不知道要不要站起来表示尊敬?

  “真岂有此理!”会审的番禺知县,把脸都气白了,厉声喝道:“该死的东西!光凭你这‘大不敬’的罪名,就该千刀万剐,替我掌嘴!”

  这一下陆皓东吃了苦头,二十“皮巴掌”打得满口是血。但是,他似乎也有报复的办法,那就是从此不开口,像是赌气,也像是用沉默表示抗议。

  “陆皓东,”李征庸最后说道,“我成全了你!你这个罪名总是难逃一死了;不过没有你的亲供,不能结案,你视死如归的一番志向,岂非无由而成?”

  听得这话,陆皓东一直闭着的眼睛,倏然睁开,精光四射,炯炯然地看着李征庸,然后点点头说:“凭你这两句话,我也成全你,让你有个交代。拿纸笔来!”

  “松刑!”李征庸立即吩咐,“开掉他的手铐。”

  于是夹棍松去,手铐卸掉。陆皓东揉一揉手腕,撑着地面,将身子站了起来,挺直了腰,神色从容地等待文具。

  “张士福,”李征庸看着刑房书办说:“给他一张桌子,叫他坐着写。”

  “喳!”

  张士福,就将他自己录供的一小桌子,连文房四宝一起抬了过去;扶着陆皓东坐下,将一枝笔送到他手里。陆皓东接了过来,略一凝神,振笔疾书:

  吾姓陆,名中桂,号皓东,香山翠微乡人,年二十九岁。向居外处,今始返粤。与同乡孙文,同愤异族政府之腐败专制;官吏之贪污庸懦;外人之阴谋窥伺。凭吊中原,荆榛满目,每一念及,真不知涕泪之何从也!

  居沪多年,碌碌无所就,乃由沪返粤,恰遇孙君,客寓过访,远别故人,风雨连床,畅谈竟夕。吾方以外患之日迫,欲治其标。孙则主满仇之必报,思治其本。连日辩驳,宗旨遂定,此为孙君与吾倡行排满之始,盖务求警醒黄魂,光复汉族。

  无奈贪官污吏,劣绅腐儒,腼颜鲜耻,甘心事仇。不曰:“本朝深仁厚泽”,即曰:“我辈食毛践土”。讵料满清以建州贼种,入主中国,夺我土地,杀我祖宗,掳我子女玉帛!试思谁食谁之毛,谁践谁之土?“扬州十日”、“嘉定三屠”;与夫尚可喜、耿仲明两王入粤,残杀我汉人之历史,尤多闻而知之,而谓此为恩泽乎?要之,今日非废灭满清,决不足以光复汉族;非诛除汉奸,又不足以废灭满清,故吾等尤欲诛一二狗官,以为我汉人当头一棒!今事虽不成,此心甚慰。但我可杀,而从我起者不可尽杀。公羊既殁,九世奇冤,异人归楚,吾说自验。吾言尽矣!请速行刑。

  写完,将笔一丢,身子往后一靠;彷佛做了一件很吃力但很满意的事,需要好好休息一会似地。

  于是,张士福将供词呈堂,李征庸看得很仔细,一面看,一面不由得自己去摸脸;脸上在发烧。

  * * *

  经过澈夜的审问,理齐全部人犯五十份的供词,李征庸拖着疲惫的脚步,坐轿“上院”,预备向总督面禀审案经过,请示处理办法。

  说请示不如说建议。李征庸虽被陆皓东骂为“狗官”;而内心实在有不能自已的感动。看他的胆识、看他的文采、看他视死如归的气概,李征庸不能不如此自问:像这样的一表人材,又不曾发疯,为何造反?当然有他的道理;汉人帮满清平乱,带来了所谓“同光中兴”;谁知竟是昙花一现,“狡兔死、走狗烹”,如今朝中亲贵用事,除了奉承慈禧太后,极力搜刮,为她妆点“天家富贵”之外,就是招权纳贿。重振大汉天声,必得汉人自己振作;他衷心承认陆皓东的“为汉人当头一棒”打得好!

  因此,他想救陆皓东,这当然就是个奢望;如果做不到,至少要阻止事态扩大,以免株连。但是看总督的意思是“瞒上不瞒下”;不愿出奏不等于不愿追究,得有怎样一套说词,说得总督非息事宁人不可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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