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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七


  结果是奉严旨申饬,说他“所为错谬已极!贼匪罪在不赦,即因其畏罪乞降,亦不过贷其一死,已属法外施恩,岂有仍令各归原营,充当兵丁之理?德楞泰胆大专擅,出乎情理之外,姑念其在川陕带兵剿贼,曾着微劳,不加严谴,传旨严行申饬,交部议处。乞降叛贼二百余名,应即定拟应得罪名,具奏请旨。”

  这道上谕到达陕西,德楞泰深恐激出意外,秘而不宣,但风声已经外泄。尽管杨芳尽力安抚,而蒲大芳已大感不安,深悔不该投诚。为了试探,他向杨芳自告奋勇,到兴安去接杨夫人回宁陕。

  这试探有好几层深意在内,如果朝廷要治罪杀降,他是罪魁祸首,开刀的第一个就是他。杨芳怕他闻风逃走,就不会准他到兴安。或者预料会有兵变,宁陕成了危地,杨夫人仍宜避居兴安,又何必接她回来?如果怀疑他包藏祸心,要防他劫持杨夫人,就更不会准他到兴安。或者将信将疑,则必另外派人同行,以为监视。总之,当此情势暧昧之际,可能会有怎么样的变化,都可从杨芳的反应中,窥知端倪。

  杨芳当然亦要防到蒲大芳有不测之心,但要人输诚,自己先要示之以诚,而且他亦深信妻子必能应变保身,所以泰然答说:“好!你去接她回来过年。”此外别无表示。

  到得兴安,正值大风雪,龙燮堂劝她不要走,先将蒲大芳打发回去,等天气好了,另外派人送她回宁陕。杨夫人不肯,抱着襁褓之子,泰然登程。龙燮堂要派亲兵护送,亦为她婉言辞谢了。

  冒雪西行,第一站是汉阴厅。这里驻有一名参将,姓谢,“公馆”就设在他家。第二天杨夫人刚刚起身,听得人声喧哗,叫丫头出去一问,才知道是蒲大芳跟同行一个卫士王奉打架,谢参将出来排解,王奉倒住手了,蒲大芳还是扭住了不放。

  卫士等于家丁,杨夫人是可以管的,当下叫蒲大芳跟王奉进来,细问曲直,错在蒲大芳。杨夫人指责他说,在谢参将家作客,何可无礼?吩咐先打军棍四十,绑起来带回宁陕,再以军法处治。

  其实这也是蒲大芳与王奉串通好了,来试探杨夫人,看她处置一如平时,仍旧拿他们当家丁看待,心里就踏实了。快回到宁陕时,王奉带了几个同伴来为蒲大芳求情松绑,亦不必告诉杨芳,免得治以军法。杨夫人先是不允,禁不住王奉等人苦求,终于点头答应。

  夫妻相见,悲喜交集,细诉离衷,纤悉不遗,杨夫人独独不说蒲大芳、王奉打架之事。过了几天,谢参将来见杨芳,屏人密谈后,杨芳回到上房问他妻子:“你知道谢参将来干什么?”

  “我怎么知道?”

  “他是不放心我们,特为来探望的。”杨芳问道,“你在汉阴厅打了蒲大芳的军棍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你回来什么事都谈了,何以这件事没有告诉我?”

  “你不知道反而好。”杨夫人答说,“你知道了不办,是废弛军法。办了,是我失信。”

  “这话也是。”杨芳又说,“当时我准蒲大芳去接你,很有些人在担心,我说你向来料事如神,一定会托辞不走。不想我料错了。”

  “我看得不透彻,当然不敢走。敢走,就一定有把握能够驾驭蒲大芳。”杨夫人又说,“不过到底如何处置,以速为宜,愈快愈好。”

  “快了。”杨芳答说,“全制军已经到了。”

  他口中的“全制军”,指湖广总督全保,奉旨驰驿到陕西,会同德楞泰处理宁陕新兵叛乱已平之后的善后事宜。新到的一道上谕中,指示极其明确,为首的蒲大芳等二百二十四人,死罪改为充军,但如何发遣,是一件很棘手的事,稍有不当就会激起第二次的叛变。

  由全保召集德楞泰、方维甸、杨遇春、杨芳等四人,经过一整天的密议,定了一条调虎离山之计,以调防新疆为名,将降众二百余人,搭配其他新兵三百余,共计六百人,分批开拔。

  为首的蒲大芳、马友元等人,排在最后一批,找个适当的地点宣布罪状、定拟罪名,或斩或绞,请旨办理。至于其他抵达新疆的叛众,则发配十处“回城”,分给回子为奴,以示惩罚。

  议定以“六百里加紧”飞奏,旋即奉到上谕:“降贼二百余人,本应拘传到案,明白宣谕,远配新疆,今全保等恐复生反侧,拟借换防为名,遣令随从远戍,到彼后再分给回子为奴。为此权宜之法,细思究未妥协,降贼等均系罪犯极刑,此时贷其一死,并未能明白定罪发遣,但以换防为名,于国法仍属未伸。且甫经宣旨派赴换防,迨至到达后,又复传旨将伊等拨给为奴,忽为防兵,忽为罪隶,岂有如此不信之诏旨乎?”

  然则应如何处置呢?上谕中倒有个比较明快且宽大的办法:“今既以换防为名,莫若径行加恩,即令分赴新疆各回城,充当戍兵,永不换回。此时止传令换防,不必宣露此意,既稍示惩创,而办理仍不失为正大。”

  不过“专派新兵,犹恐该兵丁等心存疑虑,自应将旧兵搀入,一同派往。”此外还有好些琐碎的指示,诸如口粮一体照发,不得有差异的待遇;曾经因立功而赏给军功顶戴者,仍准戴用。至于“将降贼内著名头目,作为末起,俟出山行抵平原,相机拿解,定拟斩绞,请旨办理,尤可不必。此时无论首逆,总着归并一体办理,无庸再分等差,转生枝节。”总之,朝廷务求平安无事,将此二百二十四人送到新疆,永远隔离的谨小慎微之心,在上谕中表露得非常透彻。

  因此,主事将帅,对于施行这条调虎离山之计,慎重非凡,关防尤其严密。全保将军机处“廷寄”的上谕传示德楞泰、方维甸、杨遇春、杨芳诸人以后,随即亲自装入信封,扬一扬说:“这道上谕,我日夜不离身,要等伊犁将军奏报防兵全部到达新疆接收以后,才会归档。当然,上谕内容,我决不会泄露一个字,但愿各位都是如此。我此行已有结果,不宜再作逗留,决定明天动身回湖北,就此跟各位辞行吧!”说着,起身拱拱手,往外就走。

  这一下将做主人的方维甸搞得手足无措,只好示意戈什哈高唱一声:“送客!”开正门将他送出巡抚衙门。

  客不送客,其余四人仍在花厅,等方维甸送客回来,德楞泰说道:“全制军躲避麻烦,惟恐不速,他一定会单衔出奏,撇清责任。我们如果出了岔子,不但不能期待他帮忙,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,所以换防一事,愈快愈好。我们亦不必谈什么‘责成’,就事论事,边境换防,每年照例的军务,无须张皇,我看就交给诚斋一手料理好了。诚斋既不必请示,我们亦不宜过问,各位以为如何?”

  “是!”方维甸答说,“声色不动,以平常心对之最妙。”

  “不错。”德楞泰看着杨芳说,“你赶紧回宁陕吧!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请示大帅,”杨遇春问道,“卑职是不是照常入觐?”

  “慢慢!”德楞泰说,“这两天必有后命,看看再说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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