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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五


  外官大计逢寅巳申亥岁举行,制度比京察严得多,才守俱优者为“卓异”。不及格者以“六法”纠劾。六法又分为三种:“不谨”、“疲软”者革职;“浮躁”、“才力不及”者降调;“年老”、“有疾”者回家吃老米饭,名为“休致”。至于无功无过、不举不劾者,称为“平等”。凡举为卓异的外官,自县令而至道员,皆须送部引见,升官可期,如果奏对称旨,不次拔擢,亦是常有之事。

  “照规定,京察一等,是七名京官取一。大计卓异,则道、府、厅、州、县官中十五取一,所以大计卓异,比京察一等难得多。因此,从前有许多限制,譬如不派杂差、不加派、不拖欠钱粮、不亏空仓库等等,有一于此,再好亦不能考卓异。”

  “不过,这是康熙、雍正年间的话,乾隆十大武功,军兴频繁,不派杂差、不加派,行吗?所以现在只有一项限制:不拖欠钱粮。这一点,”方维甸郑重嘱咐,“你特别要交代彭华留意。”

  “是。不过,明年己巳才是大计之年。彭华进京办完事,还回来不回来?”

  “回来不回来,跟他新婚不生关系。我请勒制军宽他的期限,他回家娶了亲,带他的新婚妻子到任上来。明年卓异引见以后再设法调两江好了。”

  “方大人,”罗思举很吃力地说,“我特为要跟你老来商量的是,彭华是想进京办事以后,就能调两江,不想再回四川了。你老能不能格外成全?”

  “我一个人也无能为力,还要靠勒制军,不过要紧的是靠他自己。他的差使办得格外圆满,我可以跟勒制军进言,另外再派他临时差使,让他一直出差在外,直到明年引见。当然,”方维甸又说,“这是大家心里的打算,他不能先有一去不归的安排。天鹏,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
  “我明白。不能多带行李,也不能带家眷。总之,不能做出离任的样子,免得引起议论。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不过,我倒不明白了,”方维甸问道,“他怎么还有家眷?”

  “是另一个侧室,原是勒制军姨太太的心腹丫头,名叫大青。勒姨太太看中彭华的人才,把大青送了给他。”

  “勒制军很听姨太太的话。”方维甸兴味盎然地问,“我又不明白了,彭华既然有这么一条内线,在四川不怕不得意,为什么一心想到两江去呢?”

  彭华跟罗思举是无话不谈的,吴卿怜的事,也跟他说过。罗思举心想,事隔多年,又是方维甸这样的地位人品,透露这个秘密,想来决不要紧。

  “这也是他报主情殷。”罗思举将吴卿怜当时如何假死脱身,将彩霞认为义女,许配给彭华,以及定居吴江的经过,原原本本告诉了方维甸以后又说:“最近那位‘吴姨太’接连来了两封信,说身弱多病,只为彩霞的大事未了,日夜挂心,病情更难望转好,催他快回江南。彭华为此焦急得不得了,正打算找个理由辞官,恰好要派他进京,才想到是个好机会,所以提出来这么个条件。据我所知,他自己觉得做地方官,比较能发挥所长,也很想到两江繁剧之地,去显一显身手,不过最主要的,还在能就近照应那位吴姨太。”

  “我在京里也曾听说,和相国有个姨太太没有死,原来真有其事。”方维甸沉吟了一会说,“也许我格外可以帮他一点忙。”

  “那再好没有。只不知道方大人是怎么格外帮他的忙?”

  “我给他写一封信,让他去见两江铁制军,也许能找出一个办法,拿他调到两江。”方维甸又说,“只要我想出办法,铁制军一定会成全他。我跟铁制军是两代的交情。”

  “铁制军”是指两江总督铁保,字冶亭,满洲正黄旗人。宋徽宗蒙尘,宗室随之北迁五国城者甚多。五国城到底在何处,有五种说法,但都不离吉林、黑龙江一带。赵家子孙历经元、明两朝,亦由汉人成了满族。清太祖起兵后,因为赵家子孙亦曾是天潢贵胄,所以认之为同族,赐姓“觉罗”,系“红带子”。到了乾隆年间,由于高宗有一半汉人的血统,已是公开的秘密,所以好些原为赵家子孙的“觉罗”,恢复汉姓,蔚成风气。不想大为高宗所恶,下诏申斥,于是又改回满洲姓氏,但已不能再成为“红带子”,铁保家改姓“栋鄂氏”。在顺、康、雍三朝,“栋鄂氏”写作“董鄂氏”,内中牵涉到世祖孝献端敬皇后董鄂氏,原为了辟疆姬人董小宛的秘密,所以在高宗将满洲姓氏,重新厘定汉文音译时,改董鄂氏为栋鄂氏。

  铁保是武将世家,他的父亲叫诚泰,原任泰宁镇总兵。直隶总督下辖七总兵,以马兰镇总兵居首,主要的任务,即在保护以“孝陵”为首的“东陵”。泰宁镇总兵居次——世宗在易州的陵寝,定名“泰陵”,亦称“西陵”,泰宁镇总兵的职掌,顾名思义可知以保护泰陵为主。

  诚泰当泰宁镇总兵时,正是方观承当直隶总督,颇加呵护、交谊不浅。及至铁保折节读书,乾隆三十七年,以二十一岁中了进士,授为吏部主事,由于阿桂的提拔,到乾隆五十四年已由内阁学士迁调为礼部侍郎。其时方维甸官居太常寺少卿,后调礼科给事中,这两个职位都跟礼部有密切关系,与铁保相处得很好。他们先是世交,以后则介乎师友之间,这就是方维甸所说的“两代的交情”。

  有这样一条好路子,罗思举亦替彭华高兴,带着方维甸致铁保的亲笔信,欣然到了巴州,彭华自是感激不尽。罗思举盘桓了两天,告辞回任。在他走后不到十天,奉到来自成都的“札子”,召彭华进省述职。大青要跟着一起走,去看勒姨太太。同时提议,先以奉召进省为名,绕道东乡,去祭一祭魏禄官的新坟。

  于是一面派专人通知仍在东乡照管军眷的罗桂鑫;一面加紧料理钱粮征比、诉讼结案等等公事,准备离任。不过省里又来了一道札子,明言“该员另有差委”,派了一名候补知县来署理,“该员俟交卸后,着即驰驿来省。”

  这下麻烦了,水陆驿路,都有部定的驿程里数,何处打尖,何处住宿,按规章办事,无由自主。成都在西,东乡在东,往西驰驿,怎么到得了东面?

  “那就只有我带了小龙,到东乡去上新坟。”大青答说,“好在新官总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到,还要等首县来监交,我到东乡去一趟,还来得及赶回来跟你一起走。”

  “那也只好如此了。唉,”彭华叹口气说,“我没有想到,我跟禄官的缘分这么薄,临死不能见一面,离川连她的坟都没有见过。”

  郁郁寡欢的彭华,白天忙着公事,辰光还容易排遣。到晚来孤灯独对,心事如潮,感念平生,想到和珅的下场、吴卿怜的归隐、长二姑的遭遇,以及自己入川竟会做了县官,而又邂逅魏禄官,成就了一段难得的姻缘,谁知中道不终,生离死别。说什么白云苍狗,世事的变幻无常,才真难测,也真无情。

  每天这样感慨万千地思量着往事,不由得兴起遁入空门,求得一个大解脱的念头。先是此念旋起旋消,自己觉得荒唐可笑。但那种无忧无虑、四大皆空的境界,越来越令人向往,渐渐地便认真考虑起来了。

  但考虑又考虑,总觉得尘世间有些东西割舍不下,每每终宵徘徊,为自己内心所造成的无奈之局困住了,以至于自东乡归来的大青,大吃一惊。“你的脸色好难看!”她着急地问,“是怎么回事?”

  彭华不肯透露心事,照一照镜子,才发觉自己大为消瘦。“是公事累的。”他安慰她说,“好在忙得差不多了。行李有你收拾,我就不管了。”

  从这天起,有了警觉,尽力收敛心神,加以有大青作伴,商量家务旅程。同城文武官员及士绅,排日饯行话别,忙得不可开交,也没有工夫去多想心事,脸上的气色也就逐渐恢复红润了。

  到得成都,已是下午,先投客店。彭华略略安顿,随即换了官服,到督署辕门投手本“禀到”。这就像外省大员,进京先到“宫门请安”一样,是一道例行手续,投帖以后,复回客店。不旋踵间,小余儿来了,是奉勒姨太太差遣,来接大青去见面。

  这一去,直到深夜,才由小余儿带领戈什哈,打着总督衙门的大灯笼送了回来。大青满脸笑容,神采飞扬,是遇见很得意的事了。

  等打发了小余儿等人,她笑着说道:“恭喜老爷!要当知府了。”

  “这,”彭华愕然,“这话从何而来?”

  “你真得谢谢勒姨太太。一半也是机会凑巧——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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