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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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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啊,我心里也有点不大舒服。隔了两个月,制军的老太太八十大寿,我到武昌去拜寿,跟他不期而遇,我说:原来你老兄是鉴赏大名家,真是失敬了!他不等我说完,就抢过话去,他说:我料到你老大哥一定会怪我,不过你是错怪了。” 王万钟插嘴问道:“怎么是错怪了他呢?” “我也是这么问。他说:我跟京山县虽没有交情,到底同省为官,何况又是公事,如果画是真的,即便他多要我一两百银子,我能跟他计较吗?老大哥从这一点上去想,就知道我说买不起是托辞;退一步言,果然真的买不起,我也不妨收下来,将来办移交,照此作价,既有前案可稽,后任亦不能不认账,但明明是假的,当作真画再去害别人,良心上就说不过去了。” 王万钟连连点头:“此公原来是胸有丘壑的。”他问,“后来呢?” “接下来他又说:‘至于京山县跟你当面锣对面鼓商量,我怎么能揭穿?请问换了你老大哥,能做这种荒唐事吗?’我让他说得哑口无言,只怨自己不识字画古董,又觉得世途险巇,让人耍了,心里更不舒服。不过,他后来又说了一番话,我心里倒是舒服了。” “他怎么说?” “他说:据我所知,他亦不是存心骗你。那张画他是当真迹买回来,始终不知道是假货。平心而论,画虽假,造假造得很高明,除非像我这样,‘四王’剽迹,过眼云烟看得多了,才断得定。差不多的人,是看不出来的。我替你找个买主,至少原价,说不定还可以多弄一两百银子。” “那么,你呢?” “我说:‘多谢,不必!你老兄不肯以假作真害别人,难道我就肯了?你老兄当我的良心不如你?’他赶紧改容相谢,连声说道:‘我失言了,我失言了。’” 听完这个故事,王万钟才知道孙复是个君子,倾心之余,不由得想到,经手的这件案子,应该好好跟他商量。尤其是“不中绳墨”的瑞知府,可能会横生枝节,办事更见棘手,不可不防。 “老爷,”孙复带来的听差,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,“酒烫好了,一面喝、一面谈吧!” “好,好,王兄请!” 孙复尽地主之谊,接待无甚交情的州县官,不是送个一品锅,便是两样菜两样点心。这天款待王万钟,菜肴格外丰盛,而且还有“南酒”——绍兴花雕,在喝惯白酒的西北,颇为珍贵。王万钟又想到孙复替他预备的“公馆”,周全舒适,感激之心,油然而兴。 “孙大哥,承你的盛情,如此厚待,我实在受之有愧。” “王兄,你别这么说,如今从陆中丞到府道,都要仰仗大才,巴望疑狱一谳而定。在我更是受惠不浅,倘或部里驳了下来,少不得另外派员提审,层次越来越高,我的差使也越来越难办。那时候变了我局外人大受‘讼累’,这一点略表敬意的小小供张,算得了什么?” 听他这话,王万钟越觉得肩仔甚重,不免有力不能胜之惧。“孙大哥,”他举杯相敬,“我一定尽心尽力,希望一谳而定,但怕瑞知府有意见。” “他有什么意见?” “我怕他有成见,认定长二姑就是《玉堂春》戏里的‘皮氏大娘’。照我看,决不是!” “你别理他!如果说,这是三堂会审,你就是‘蓝袍’!瑞知府掣肘,有我这个‘红袍’替你挡。你尽管细心推求,其他不必管。” “那就承情不尽了。还有件事,”王万钟迟疑了一下说,“是个不情之请。” “不要紧,尽管说。” “我想,此案内中必有隐情,对嫌犯大概要私下开导,才能探得真相。三清观人来人往,虽然我这里一门关紧,自成一区,总难免有好奇窥探的人,诸多不便。我的不情之请,就是想请孙大哥想个法子,能把这个难题解消。” “为公事,理当如此,不算不情之请。”孙复沉吟了一会说,“这样吧,三清观只作为你的下榻之处,我把我衙门里的花厅拨给你用,除了‘放告’之期以外,你整天都不妨在那里,问案、阅卷,都很方便。” 职司民牧的州县官,境内大小事务,无所不管,不能一天到晚都坐堂审案。同时百姓各安生理,亦不能每天为打官司费时废业,所以除了命案、盗案,以及有涉风化名教的大案,随到随办以外,凡是“户婚”小事,譬如分家争产、悔约赖婚,以及殴斗纠纷,都要到规定的日子,方始受理,名为“放告”。这个规定,天下一律,每月六天,大致都是逢三、逢八。 但户婚小事,往往有不便高坐堂皇,公然审理的,或者是当事人为在籍的绅士,要顾到他的体面;或者男女私情,别有隐微,这就都要在花厅中处理,所以孙复特别声明,放告之期除外。 当下孙复又交代听差,派人在花厅中另外隔出一个房间,安置桌椅床帐,权作王万钟的“签押房”——办公室。如此曲尽绸缪,王万钟少不得又殷殷致谢。 “王兄,”孙复问道,“你刚才说,长二姑决不是‘皮氏大娘’之比,总有所见吧!” “是。不过我不是存了成见,是从情理来推断,李维清是她自己选中了,携产下嫁的,她有什么理由置之于死地?” “照此说来,荷姑就有嫌疑了。说不定是她在馅子里下了毒。” “也不会。”王万钟说,“荷姑原是李维清的结发夫妻,也是有情分的。如果她在馅子里下了毒,怎么肯煮了有毒的饺子来给李维清吃?” “然则下毒的是第三者?” “应该这么说。” “下毒的缘故何在呢?”孙复问说,“是想害死长二姑跟荷姑?” “那就不敢说了,非缉获元凶,不能明其真相。” 孙复点点头,默默地喝了好一会的酒,突然抬起头来说:“路子走对了!大凡办命案,最忌一上来就有成见,认定凶手必是某人。三木之下,何求不得?及至申详上台,驳了下来,依旧胶执不化,千方百计,罗织伪证,愈办愈错,到后来把自己的纱帽、甚至性命都赌在上面,为求自保,使尽伤天害理的手段。王兄,我浮沉下僚三十年之久,这些事看得多了,身败名裂的,不一而足。就算幸免,子孙亦决不会有好下场,所以州县刑幕有‘救生不救死’的心诀,就是宁愿失出,不愿失入,怕冥冥中又多了一条冤魂,伤了阴鸷!” “说得好!‘救生不救死’的精义,我算是明白了。” “至于这件案子,妻妾皆无谋害亲夫的嫌疑,如果这一点能洗刷清楚,那就是一件寻常命案,与逆伦无关,本省大吏都可以松一口气了。”孙复举杯说道,“原案发回凤翔,自己去查缉这个想害长二姑跟荷姑的凶手,老兄可以复命;我亦不必再受‘讼累’了。”说罢引杯就口,意兴欣然。 “多承见教,我决定从情理二字上去推求,务求情真理当。”王万钟停了一下又说,“这回,我路过蓝田,在华严寺求了一支签,很有意思——” 听王万钟念了那四句签语,孙复说道:“上两句可解,下两句费解。我看玄机大概就藏在这‘有理无情,有情无理’八个字之中,你要好好推求。” “且等阅完全案再说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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