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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在六大名班的威胁之下,“双庆部”几乎没有立足的余地,而魏长生口发大言:“我入班两个月以后,如果双庆部的名声还不响亮,甘愿受罚。”

  果然,他以《滚楼》这出戏一炮而红。原因是他改变了扮相,上“梳水头,贴片子”,脚下“踩蹻”,在台上完全是个柔媚婀娜的美妇人,演风情戏,烟视媚行,冶艳入骨,所以能轰动九城,卖座超过六大名班。

  可惜好景不长,乾隆四十七年,魏长生以戏太淫冶,有伤风化,被逐回川。后来甚至累及秦腔,不准演出,秦腔戏班一律解散,伶人改归昆腔、弋阳腔两班,不愿改行,听其自谋生理。这就是说“女孩子学秦腔,会把人学坏”的道理。

  “你想明白了没有?”

  “想明白了。”彭华答说,“其实这也要看各人的资质。本性好就不会学坏,譬如像你‘出淤泥而不染’,很难得。”

  “你讲的这句话,我听不懂。”

  等彭华将这句成语为她讲解以后,魏禄官紧握着他的手说:“你把我说得太好了。不过‘出淤泥而不染’,也是因为掉在泥塘里不深,又没有人去作践的缘故,我在想——”

  说了三个字不说了,见得她所想的,自己也未必觉得对,但彭华还是追问一句:“你想了些什么?”

  “我怕陷得太深,染不染由不得我自己。”

  意思很明显了,她是希望有人从泥淖中提拔她;而这个人无疑地就在她眼前。

  这是件需要考虑的事,彭华明知她会失望,也只好装作不解,只问:“你怎么会流落的呢?你三爷爷的境况不错,当年照应过许多在京的同乡。”

  “是。我三爷爷赚过大钱。钱来得容易就看得轻,随手乱花,临老受苦,五十多岁了还得跑江湖。”

  “你叔叔呢?”

  “我叔叔是个很本分的人,偏偏做错了一件事。唉!”魏禄官叹口气,“冤孽!”

  “做错了一件什么事?”

  “他有个好朋友,是‘白号’,从川北逃到成都,来投奔我叔叔,送他几文盘缠,打发他走路,也就没事了,哪知他留人家在家,三天不走,五天又不走,天天喝酒,喝到第六天出事了。彭二爷你倒想,‘窝藏教匪’是多大的罪名?家破人亡,想起来像做了一场噩梦!”

  “那么,你现在还有什么人呢?”

  “我叔叔照他们的说法是‘披红上天’;婶儿是续弦,年纪还轻,走得不知去向,留下我一个十岁的堂弟弟,是我前面的那个婶儿生的。家是早就抄光了,我叔叔连口棺木都没有,只好跟人借了一笔债,葬我叔叔,带着堂弟弟过活,还得五年才能超生。这五年下来,还能不‘染’吗?”

  这就是说,她是将自己押在娼寮中,还得五年,才能脱籍。

  事情似乎并不难办。彭华问道:“你那笔债,数目多少?”

  “四百两银子。”

  “还了这四百两,你就自由了?”

  “是啊!”

  “我来想办法,四百两银子,总可以凑得起来。我替你赎了身,好好找个人去从良吧。”

  听他刚开口时,魏禄官笑容满面,喜不自胜,一双眼睛,更加发亮;待听到最后两句,笑容顿敛。

  “我不要。”她说,“你的钱来得不容易。”

  “我的钱虽来得不容易,只靠饷项,不过,我的朋友之中,尽有钱来得容易的;像这种好事,他们也一定很乐意干。难得我在这里,替你出面告个帮,事情很快就可以办成,你错过这个机会,就太可惜了。”

  “不错,机会错过可惜。可是这个机会,我抓不住。”

  “你这话我就不懂了。”彭华答说,“机会已经抓在你手里了,只在你一念之间。你想跳出火坑,决心从良,我不出三日,就可以如你的愿。我已经答应你了,决不会说话不算话。”

  魏禄官用似蹙非蹙的眼色,尽瞅着彭华。月色已移,荡漾扁舟亦转了方向,因此彭华的脸色,完全显现在月光之下。此明彼暗,他虽看不见她的神色,但不自觉地感到了似乎无可逃避的窘迫。

  “彭二爷,你答应了我什么?”

  “我答应替你筹赎身的银子,好让你从良。”

  “从良?”魏禄官的声音像冰一样,“我倒请问,我从谁?”

  这句话将彭华问住了,正在寻思她这话有何言外之意,蓦地里感到背脊上来了一阵“乱拳”。

  “你说,你说,我从谁?看你是个有担当的人,哪知道到紧要关头上,是个‘银样蜡枪头’!”

  真情流露于娇嗔之中,在彭华真是“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”,回转身来将她连双手一把抱住,吻着她的鬓脚说道:“我跟你真刀真枪干一场,好不好?”

  魏禄官不作声,微闭着眼,任令彭华恣意轻薄。好久,她坐直身子,一面整理鬓发,一面问道:“你要不要谈正事了?”

  “怎么不谈?”彭华停了一下说,“你有没有什么看得中的客人?”

  “哼!”魏禄官冷笑,“我就知道你不想谈正事,装聋作哑,把我看成傻瓜。”

  “装聋作哑”四字,确是诛心之论。但彭华内心也有一番苦衷,却不便明白相告,沉默了好一会说:“你自己说吧,你有什么打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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