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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三月十七日,李自成大队拥到,环攻九门,深宫方知已是兵临城下,急召群臣问计,都是默默无语。崇祯皇帝说了句:“我不是亡国之君,你们都是亡国之臣。”推案而起。

  第二天攻势越发猛烈。李自成驻马彰义门外,对着城门设座,被俘的晋王、代王左右席地而坐。李自成派投降的宣化镇守太监杜勋,向城上喊话,要进城去见皇帝。守城的司礼监王承恩,将他用绳子吊了上去,一起入宫。杜勋说道:“大势已去,皇上不如让位。”崇祯皇帝大怒,左右有人打算留住杜勋不放,但他已早算到有此一着:“晋王、代王在那里当人质,你们不放我走,两王性命不保。”于是只好仍旧放他回去。

  到得黄昏,有个太监曹化淳,开门献城,李自成的部下一拥而入,大杀大抢,四处放火。崇祯皇帝出宫登煤山遥望,只见火光烛天,徘徊叹息,复又回宫,以朱笔“谕内阁、命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军事,夹辅东宫。”然后又派太监将皇三子定王、皇四子永王,送到皇后之父周奎及田贵妃之父田宏遇家。皇后大哭一场,闭门自缢。

  皇后所生的女儿,封号为“长平公主”,年已十六,已选定了驸马,尚未出降。崇祯皇帝怕她受辱,召唤入殿,恨声说道:“你为什么要生在我家。”接着左手以袖障面,右手挥剑力砍,长平公主举起左臂一挡,臂断人未死,做父亲的手软砍不下去了。

  到得天色将曙,崇祯皇帝命钟鼓司撞钟,召集百官上朝,等到天明,没有一个应命的。崇祯皇帝长叹不止,换了前一天预备下的蓝袍朱履,带着王承恩复又上了煤山,脱去左足的鞋袜,表示仓皇蒙尘之意,然后在新建预备观操阅兵之用的寿皇殿旁,一株“歪脖树”上系上帛带,打成圈套,引领自缢,王承恩亦是如此。天子殉国,太监殉主,由太祖洪武元年壬申,到崇祯十七年甲申,“树倒猢狲散”,大明两百七十六年天下,就此完了。

  到了正午,李自成跨马自西长安门入宫,大加搜索,不见崇祯;搜出神武门外,方知崇祯已经殉国,蓝袍前面,留下一道遗诏:“朕自登极十七年,逆贼直逼京师,虽朕薄德,上干天咎,然皆诸臣之误朕也。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,去朕冠冕,以发覆面,任贼分裂朕尸,勿伤百姓一人。此谕。”另书一行:“百官俱赴东宫朝行在。”

  原来他以为成国公朱纯臣,已经将太子安顿好了,其实,成国公既未从逃得空空的内阁中,接到任何通知;而太子则为太监献之于李自成,被封为“宋王”,太子不受,但亦未曾被害,李自成将他留在身边。到得吴三桂请清兵,李自成迎战于山海关前的“一片石”,大败而回后,太子就不知所终了。

  其时,新任巡抚龙文光,亦已到了四川,但陈士奇反而不走了。因为他自负知兵,要报国仇,驻扎重庆,调兵遣将,征调秦良玉,却无回音。原来她特地到成都去见巡按御史刘之勃,细陈守十三隘口的策略,刘之勃深为赞许,但兵呢?无兵可调,归于空谈。

  及至辗转接到陈士奇的檄文,星夜东归,而势已经不可为,因为张献忠到了万县,正逢水涨,一直逗留至六月里,方能西进。陈士奇派兵邀击于忠州,倒是打了一个胜仗,但接下来就不行了。张献忠沿长江两岸,左步右骑,两支兵夹护舟师而下,先陷涪州,再夺佛图关,进围重庆,攻守都很激烈,但只守得四日,终于为张献忠掘地道用火药炸开城墙而沦陷。

  逃难在重庆的瑞王,阖宫殉难;陈士奇及知府、知县,尽皆被俘。陈士奇誓死不降,张献忠决定杀他,缚在教场上正要开刀时,突然雷雨交加、晦冥如夜、咫尺不辨面目。张献忠大怒,仰面骂天:“我杀人,干你老天什么事?”下令向空开炮轰天。

  在教场上还聚集着被缴了械的官兵及士兵共三万多人,张献忠将他们砍断一条手臂,驱散至各州县,又发了许多传单,凡“兵”至不降,都照此榜样,成为残废。但如能杀王府官吏,封存公库,以待接收,便可秋毫不犯。因此各府各州各县,几乎“传檄而定”了;土司亦复如此,只有秦良玉保存石砫一片干净土。

  她说:“我一兄一弟,皆死于王事,我蒙受国恩二十年,不幸到此地步,余生无几,何敢事贼。”召集部下相约:“有敢投降张献忠者,全家皆诛!”分兵部署、日夜防守。张献忠的部下都说:“这个婆娘惹不起。”竟没有人敢到石砫的。

  “莫非张献忠真的奈何她不得?”彭华问说,“张献忠不是有一百万人吗?把石砫踩都踩平了!”

  “来不及踩,他就恶贯满盈,死在肃亲王手里。”

  “他是怎么死的?”

  “这倒说不上来了。”

  “要问我。”刘清接口,“他死在顺治三年——”

  顺治三年正月,肃亲王豪格受任为靖远大将军征四川,兵屯南郑,准备循栈道入川。其时张献忠屠蜀,四川人被杀的,不知凡几,以致几百里地无人烟,无足为奇,哪里去找向导?

  正在一筹莫展时,不道来了救星,此人名叫刘进忠,是张献忠所封的“都督”,他跟他的部下,都是四川人。张献忠无人可杀,想杀他的部下。刘进忠得到消息,决定反正,往北出川,投诚了肃亲王。

  于是肃亲王派麾下大将鳌拜为先锋,在刘进忠向导之下,由川北南下,经巴州到保宁府的南部县接到谍报,张献忠夷平了成都府,打算由川东流窜到湖北,带的队伍不多,因为他认为当初起事时,只有五百人,纵横无敌,人多反而碍事,所以这回出川,亦只带了千把人。

  鳌拜得报,领兵向西迎击,走到南部县与三台县中途的盐亭驿,忽起大雾。哨探报来,张献忠便在盐亭驿之西的凤凰坡息兵。鳌拜下令“放箭!”浓雾中飞矢如雨,张献忠的一千人,不知箭从何来,呼啸着四处溃散。张献忠亦在仓皇中,避在一个柴垛下面,哪知一支流矢,钻穴而入,正中张献忠胸前,雾散清理战场,发现了犹在呻吟的张献忠,即时被斩。

  “南部离南充不远,关于张献忠的传说很多。据说张献忠刚到成都时,毁了一座塔,塔下掘出来一块石碑,上面刻一首五言诗:‘修塔于一龙,毁塔张献忠。吹箫不用竹,一箭贯当胸。’第三句隐一个‘肃’字,他要死在肃亲王手里,是命中注定的事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!”彭华感叹着说,“八旗入关之初,旗开得胜,马到成功,如今怎么那样子的不经打呢?”

  “这一半也要靠运气。”黄德标说,“像杨时斋真是福将,大小数十战,连根寒毛都没有伤过。”

  “杨时斋?”彭华问道,“是额大人的翼长杨遇春吗?”

  “对了。”

  “我见过他,一貌堂堂,确是有股福相。”

  “咦!”黄德标奇怪,“你怎么会见过他?”

  “我不但见过杨时斋,我还见过额大人的另一位翼长穆克登布。这话说来就长了。”

  原来杨遇春是四川崇庆人,武举人出身,在四川总督标下当个小武官。福康安督川时,很赏识他。福康安征甘肃、征台湾、征廓尔喀,他都立了功劳,官升到守备。

  乾隆六十年贵州、湖南苗乱,福康安受命东征,请调两员大将,一个是额勒登保,一个是德楞泰。杨遇春亦被调至苗疆,救过额勒登保,擒过湖南苗乱首脑吴半生,立一次功升一次官,由守备而游击,由游击而参将,由参将而副将,赐花翎、赐“劲勇巴图鲁”称号。福康安死于瘴气,改隶额勒登保,在湖北、陕西、四川平教匪、升总兵、升提督,还获得了一个云骑尉的世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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