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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五


  秀秀是刚从热河回来,在太妃那里住了半个月。来看傅夫人不仅要将太妃的近况告诉她,更要紧的是转达太妃的愿望。

  “太妃想你想得不能睡觉,常常半夜里就醒了,眼睁睁望天亮。”秀秀又说,“她也很想看看小哥儿,一直在跟我说,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子?”

  傅夫人心酸酸地想哭,揉一揉眼睛,很委屈地说:“太妃知道不知道,皇后找我去办交涉这回事?”

  “还不知道。”秀秀一半关切,一半好奇,急急问说,“我也是只摸着一点影儿,到底怎么回事呢?”

  于是傅夫人将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,同时声明不能去看太妃的苦衷,因为已许下皇后不再“闹新闻”了。

  “如果皇上不在热河,你去看太妃有什么关系?”

  这一问很有理。傅夫人原是有着赌气的意味,如今想到太妃对她的恩情,心已软了,再经秀秀振振有词地一问,立刻改变了心意。

  “好吧!我立刻就料理动身。”她说,“反正我跟皇上捉迷藏,看皇后还有什么话说?”

  ***

  此去彼来,只要有皇帝的地方,傅夫人绝对不去。她倒还能抛得开皇帝,也不是抛得开,只是想透了,决无再见的可能,所以死心塌地,不起这样的念头。

  但皇帝却不同。贵为天子,富有四海,想见一见眷爱的人都办不到,已令人不能心甘,尤其是亲生之子都不能看一眼,那就只怕连平常人家都是件难以容忍的事。

  因此,皇帝一直在找机会,或者说是自己制造一个机会跟傅夫人母子相聚。这样到了乾隆十一年,有一次太后谈起,很想看一看泰山是什么样子。皇帝灵机一动,在六月初一颁了一道上谕。

  上谕中首先说明他自幼“心仪先圣,一言一动,无不奉圣训为法”,但迄今未能一登阙里之堂,内心不无歉然。

  接下来提到康熙“巡幸东鲁,亲奠孔林”的盛典,又说雍正年间,重修圣庙,只遣“和亲王恭代厝祀,未以命朕,意者其或有待欤?”表示先帝的用意要等他接位以天子的身分,亲临祭奠,因此定于明年三月东巡。

  至于登临泰山,说是“复奉圣母太后懿旨,泰山灵岳,坤德资生,近在鲁邦,宜崇报飨。朕不敢违,爰遵慈训,亲奉銮舆,秩于岱宗,用答鸿贶。”

  当然,所有应行典礼,要各该衙门,诸如礼部、太常寺、鸿胪寺、翰林院,还有国子监“敬谨预备”。此外还必须要声明的是:“行在一切所需,悉出公帑,毋得指称供顿储偫,丝毫贻累闾阎。羽林卫士,内府人役等,各该管大臣严行稽查约束,毋得侵践田畴,致妨宿麦。如有骚扰地方,指名需索者,立即参奏,从重治罪。”

  上谕是在热河颁发的,傅夫人一得到消息,第一个想到的是太妃。她记得皇帝曾有过诺言,将奉生母南巡,如今虽只到山东,但总足以颐养慈亲的游览,太后能去,太妃是不是也能去呢?

  这个疑团一旦在心中,约莫十天,得以消释了!皇帝授意钟连,委托秀秀来传达密命,让她侍伴太妃,一起东巡。

  “皇上的意思,另外专备一只船,仅太妃乘坐,外面是不知道的,妃嫔的船很多,谁也分辨不清哪只船中是什么人。不过太妃不能没有人陪伴,皇上说:你无论如何勉为其难。”

  傅夫人略想一想问道:“这件事皇后知道不知道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“那我就不能去了。”

  这个答语在秀秀意料之中,很快地答说:“这一来,太妃会很伤心。”

  “为什么呢?”傅夫人惊问。

  “太妃先不肯去,说太后礼从煊赫,她冷冷清清,偷偷摸摸地见不得人。其实她也想去逛一逛,你想一想在那么个地方闷了几十年,有谁不想到外面去走一走,看一看的?皇帝知道太妃的心思,极力相劝,太妃当然肯了。不过她说,一出去了,她仍旧跟什么人都不往来,只有你陪在身边,替她讲讲沿途的风土人情,才有意思。否则不是去玩,是受罪。”

  这番话当然是早就推敲好了的,但设身处地为太妃想一想,也是实情,傅夫人的意思活动了。

  “去一趟也未始不可。不过,我在皇后面前是说过了的。”

  “不必再提皇后。”秀秀打断她的话说,“没有人敢在皇后面前吐露一个字,除非有一位。”

  “谁?”

  “你想呢?”

  “我想不出。”

  “傅尚香!”

  傅尚香是傅恒的胞妹,也就是皇后的胞妹,远嫁在外。傅夫人不相信她会告密,因为他们姑嫂之间感情很好,甚至她也不相信傅尚香知道她跟皇帝之间的关系。

  唯一要顾虑的是丈夫,但如随侍太妃下江南,可想而知的,正任领侍卫内大臣的傅恒,一定会受皇帝的密旨,不得泄漏等事。然则他又何敢到皇后那里去告密?

  这样转着念头,心里已定了主意。秀秀也看出来了,不必再有赘词。不过还有件事,不能不说。

  “太妃的意思,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,你得把小哥儿带去。”

  这一点,傅夫人认为需要考虑,小孩子在船里闲不住,一露痕迹,无法遮掩,后果堪虞。

  “到时候再看吧!”她只能这样答复秀秀。

  ***

  东巡的日子变更了,原定来年三月,决意提早到二月。

  因为太后想在清明以前回銮,正好顺道到易州去谒先帝的泰陵。

  宫眷们由于明年初春,便有扈驾出游的机会,所以一交腊月便在谈论这件事,兴高彩烈地,年下十分热闹。但当腊月二十,各衙门一律封印,过年的味道更趋浓厚时,七阿哥永琮,忽然出痘了。

  七阿哥是皇后在上年四月初一日生的。皇后有过一个儿子,行二,名叫永琏,生得十分聪明,所以皇帝密定储位,已指定了这个嫡出之子。谁知养到九岁,不幸夭折,追赠为端慧皇太子。那是乾隆三年的事。

  隔了八年,皇后再度有喜,居然又是一子。皇帝与皇后珍爱备至,所以证实七阿哥是出痘以后,宫中禁例极严,不准炒豆子,不准泼水,内务府慎刑司所羁押的,犯了罪过的太监、宫女一律释放,为的是可以上邀天眷。

  哪知到了除夕的亥时,也就是乾隆十二年的最末一个时辰,七阿哥的一条小命,到底还是没有保住。皇后哭得死去活来,宫中这个年也就过得凄惨无比了。

  皇帝自然也很伤感,不过尚能排遣,还亲笔写来一道上谕悼念。但这道上谕却更伤了皇后的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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