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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九


  四目相视,久久无语,几年相思,有了倾吐的机会,却又都不知从何说起?傅夫人只觉得视线突然模糊,眼眶一阵阵发热,烨烨红烛的光晕,化成一片霞光,遮住了眼前人的影子,也遮住了她的矜持与羞涩,张开了双臂在等待。

  皇帝给了她所等待的,紧紧地抱住她,脸贴着脸,彼此不断地搓摩,彼此都有一种亲切而又陌生的感觉,这样肌肤相亲的日子,已隔得好远好远了。

  “福如!”皇帝问道:“你想我不?”

  “你想呢?简直是昏君,问出这样的话来。”

  “既然想我,为什么老避着我?”

  在她的记忆中。特意躲避。一共有过两次。一次是太后万寿,她以命妇的身分,进宫叩贺,皇帝曾派人递了个密柬给她,约她在慈宁宫花园相会。她已经答应了,结果还是爽了约。一次是四月间在热河省视太妃。皇帝忽然提早临幸避暑山庄,表面上的理由是接受新归附的一个蒙古部落的“台吉”朝觐,其实是想跟傅夫人叙一叙旧情。哪知她一听皇帝驾到,第二天便回京了。

  这两次躲避在傅夫人都是内心经过痛苦的挣扎,咬紧牙关所作的决定。她自己觉得这完全是为了皇帝,而如今听皇帝的语气,竟似并不了解她的苦心,自不免深感失望。

  “皇上怎么还怪我?”

  “不!”皇帝腾出一只手来掩住她的嘴,“我决不是怪你,我是说,你又何必自苦?皇后再厉害,到底我是皇帝,莫非不能替你担待?”

  听得这话,傅夫人气平了。“就算皇上替我担待,总是不要惹麻烦的好。”她紧接着问,“皇后此刻在哪儿?”

  “皇后陪侍太后,今晚上驻平原行宫。”皇帝说道,“我是骑马赶来的。”

  “平原行宫,不见皇上,不是会奇怪?”

  “不要紧!没有人敢走漏消息。”

  “万一太后要找呢?”

  “不会!我已经交代话了,如果太后要找,就说我微行私访民间去了。”

  傅夫人笑了。“只有微服私访的地方官,没有听说过微行私访的皇上。”她说,“这谎也扯得太离谱了。”

  “不都是为了你吗?”皇帝微笑着答说。

  傅夫人笑笑不作声。她忽然发觉,自己的经历是很不平凡的。前朝不知如何,如就大清朝来说,从不会有一个人敢这样随随便便地跟皇帝交谈,而且当面骂皇帝“昏君”,又说他“扯谎”。皇帝居然不以为忤,这不是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吗?

  然而是什么原因,使得皇帝能如此容忍呢?她很快地回答自己:自然是一个“情”字。只要两情相悦。以死相殉,亦是乐事,又何在乎这些语言上的细节?

  话虽如此,却不知道是一时的情形,还是久而不改,始终如一。想到这一点,熟读史书的傅夫人,不由得悚然心惊!历史上许多绝色妃嫔,结局是被打入冷宫,古人早就说过:“以色事人,色衰则爱弛”,自己如果也落入这陈陈相因的套子中,可就太悲哀了。

  不过,她又在想,自己到底不是妃嫔,色衰爱弛,亦不过断绝往来。自己有自己的家,比那些日夕望羊车不至,以泪洗面的宫眷是强得太多了。

  脸上的表情,随着心境转移,喜乐哀怨,在皇帝看得清清楚楚,忍不住要问。

  “你在想些什么?”他说,“好像转了好多的念头。”

  为他一语道破心事,傅夫人不免吃惊,定定心想,光是这句话却不必否认。于是她平静地答说:“是的。”

  “那么你在想些什么呢?”皇帝说道,“你我哀乐相共,何妨说给我听听。”

  为了“哀乐相共”这四个字,傅夫人不忍不说实话,但不能尽说实话,否则便是不智。她略想一想说:“我在想,十年二十年以后,我跟皇上见面,皇上对我不知道是怎么个想法?”

  “还不是跟现在一样。”

  “我不信!”傅夫人很率直地摇着头,“我决不信。”

  “为什么呢?”

  “人老珠黄,不会再让皇上瞧得上眼了!”

  “你这话错了!你说这话,不但不了解我,也作践了你自己。我喜欢你,不尽是为了颜色。”皇帝紧接着说,“当然你是绝色、国色!不过除此以外,另外有使得我念念不忘之处。”

  这是多么令人鼓舞的话!傅夫人眼中闪露的光采,更加明亮了。“那么!”她喜孜孜地说,“皇上倒告诉我,是哪些东西让皇上念念不忘?”她临时又加了一句,“可不许恭维我!”

  “何用恭维?”皇上答说,“不过我说的实话,也许你不会了解,甚至天下没有一个人能体会,因为天下像我这样的人,只有一个。”他停了一下又说,“你的好处很多,都是我在别处所得不到的。最要紧的一点是,你让我觉得我是一个人,能享受人的乐趣。这话怎么说呢?你要知道,即使是皇后对我,也存着几分顾忌,要顾忌礼数,顾忌她皇后的身分,顾忌我会不高兴,顾忌我会对她不好。这一来处处显得格格不入。人贵率真,但由于我是皇上,没有一个人敢拿待一般人的态度对我,唯一例外的是你。”

  “原来我可贵者在此!”傅夫人失声说道,“这倒是我想不到的。”

  “你想不到不要紧,只要你了解。”皇帝又说,“当我们私下相处时,你忘掉我是皇上,我忘掉你是亲戚,让我们像平民百姓家的一对恩爱夫妻好不好?”

  傅夫人不答,只报以微笑,然后用暖炉上的开水绞来一个手巾把,递到皇帝手里,又取来一双拖鞋,替皇帝换上。这一切是用事实来答复皇帝,她在尽一个柔顺贤慧的妻子的本分。

  “福如,你还不要忘记,我们还有一个儿子。”

  提到这一点,皇帝已经站起身来,傅夫人知道他要看福康安,便招招手说:“来!”

  福康安睡在后舱。极大,极软的一张铺,六岁的福康安睡在里面,身上盖着一床紫绒新被,可能是太暖了,两颊红红的一团,嘴角还含着笑意,神态娇憨可爱。皇帝不由得伸手去摸他的脸。

  手快要伸到了,忽又缩回。“他一定做一个有趣的梦,看他笑得那样子!”皇帝又说,“别惊了他的梦。”

  说完,又定睛细看。好久,傅夫人忍不住说:“你总算看到你的儿子了。”

  “唉!”皇帝叹了口气,“可惜!”

  “怎么?”傅夫人诧异地问。

  “可惜他不能封王。”皇帝紧接着说,“不过,我可以用别的办法来弥补这个缺憾。”

  “是什么办法?”

  “我要好好培植他,让他好好做一番事业。”

  一拿儿子作话题,便更像夫妇叙家常了。一直谈到三更将尽,方相拥而眠,了却数年相思之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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