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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至于年羹尧自己,经内阁、三法司——刑部、都察院、大理寺,及九卿会审,以“大逆”、“僭越”、“专擅”、“贪黩”、“残忍”等“九十二款大罪”,议定处分。年家十六岁以上者斩,十五岁以下及妇女发极边充军。皇帝的批示是:“着交步军统领,令其自裁,子年富立斩。其余十五岁以上之子,发遣云贵极边烟瘴之地充军。妻系宗室之女,着遣还母家。族人为官者俱革职。家赀抄没入官,其嫡亲子孙将来长至十五岁者皆照遣,永不赦回。有敢匿养者,以党附叛逆治罪。又年遐龄、兄年希尧革职免罪。”

  又特为发布一道上谕给年羹尧,说是看到廷臣所议之条,“朕览之不禁坠泪”,“今宽尔殊死之罪,令尔自裁,又赦尔父兄伯叔子孙等多人之死罪,此皆朕委曲矜全,莫大之恩。尔非草木,虽死亦当感涕也!”

  于是,阿齐图奉旨,监视年羹尧以一条白帛,结果了自己的性命。死后,传出他许多轶闻,流传得最广泛,为人津津有味在谈的是,他当杭州将军时的一个故事。

  ***

  据说,年羹尧从七月初到杭州接任,至八月底卸任,这一个多月之中,每天都穿着官服在城门口坐镇,看守城官丁查察奸宄。那时杭州盛传“年羹尧一夜连降十八级”的荒谬流言,真如俗语所说“虎落平阳被犬欺”,没有什么人理他。唯有一个穷书生,每天进城出城,必遥遥敬礼,然后低头疾赶而过。

  及至年羹尧一革职,知道性命或将不保,倘或治罪,子孙必皆处死。而有个侍妾,却已怀孕了,为了想保全一点骨血,所以一直在想如何得以托付一个人才好。

  这个人找到了,便是那穷书生。这天年羹尧喊住他问:“你娶亲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你今年多大?”

  “晚生今年三十三。”

  “年过而立,何以尚未婚娶?”

  “只为家境清寒,无力婚娶。”

  “喔,”年羹尧问,“你姓什么?有没有功名?”

  “晚生贱姓朱,草字一个真,曾一青衿。”朱真很惭愧地说,“只是三赴秋闱,至今未举。”

  “秀才是宰相的根苗。其实。这个年头儿做了宰相又如何?”年羹尧说,“朱秀才,你酒量如何?”

  “不怎么深。”

  不怎么深表示也不浅,年羹尧便邀他小酌。朱真自有受宠若惊之感,但也并不固辞。于是在将军衙门西花园的凉亭上,设下杯盘,宾主同饮。

  “你不必拘束。”年羹尧说,“也不必当我是将军,富贵不足道。人生贵适意耳!”说罢,举杯快饮,神色怡然,真不像是末路的英雄。

  朱真本来是可怜他,此时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英雄的一种亵渎。便照他的话,尽力想忘掉他曾做过大将军,穿过四团龙的补服,极人臣未有之荣,然而他办不到。

  酒喝到月上东山,年羹尧说道:“朱秀才,我想问你,你是不是想做官?”

  朱真有些踌躇,因为他刚说过“富贵不足道”。如果不能抛却此念,便见得有些不受教了。

  “说实话!”年羹尧不自觉地用命令的口气。

  “是!”朱真答说,“想做官。”

  “做官是为什么?”

  “无非图富贵。”

  “富贵既得之后呢?”年羹尧问,“还想做一番事业?”

  “不、不!”朱真乱摇着手说,“晚生并无此念。”

  年羹尧点点头说:“你很老实,我看得出来。你再说下去,既得富贵之后又如何?”

  “那就是我公所说的那句话了,人生贵适意耳!”朱真说道:“我看有许多言官,既富且贵,找个人参一下,得大名而去。回到故乡,还在中年,置下良田华屋,坐拥娇妻美妾。人生到此,夫复何求?”

  年羹尧哈哈大笑,却有眼泪,不知是真的伤心,还是笑出来的眼泪?

  “我早像你所说的那样就好了!不过也难,家世所关,远不如你来得自由自在。”年羹尧神色转为严肃,“朱秀才,我且问你,你刚才的话,出于真心?”

  “是!”

  “如果不做官,而能有那种境遇,你觉得如何?”

  “不做官,似乎不会有那种境遇。”

  “是的。我话说得不太清楚。不做官,就不会有世俗之所谓贵,富也有限。但是,小康之家,不也能够适意吗?”

  “说得是!”

  谈到这里,年羹尧向左右看了一眼,侍从立即悄然退去,避得远远地。朱真人虽老实,也看得出来,他是有机密之事相告,心里不免惴惴然了。

  “朱兄——”

  一开口便让朱真吓了一跳,急急逊席而避,连连作揖: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

  这一下搞得年羹尧有些说不下去了,沉吟了一会,率直陈述心里的感想:“我平白大事奉托,足下如此拘谨,颇有见外之意,莫非我是犯了古人所说‘交浅言深’之戒?”

  这两句话使得朱真大为惭愧,若以世俗之见,自己就是不识抬举,方之古人之义,更是有负知遇,因而连连否认。

  “不是,不是!”他说,“只是我自顾何人,敢与将军称兄道弟,如蒙将军不弃,就称我的贱字席珍好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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