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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皇五子恒亲王是九阿哥的同母兄,也是宜妃的长子,为人谨慎小心,总算平平安安,但抑郁寡欢,与诚亲王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,一直成为疑案。

  皇十子敦郡王,在皇帝看,他亦是八阿哥、九阿哥一党,所以早在雍正二年四月,便以小小的罪名,张大其词,将他削爵幽禁,到今还在高墙之中。

  皇十五子在十四阿哥召回京后,封为贝勒,代守景陵,八年二月晋为愉郡王,但守陵等于放逐,所以第二年就抑郁以终。

  最骇人听闻的是皇帝的第三子,实际上亦就是皇长子弘时,在雍正五年八月初六,突然暴死,传说是皇帝所杀。

  上谕中只说皇三子弘时年少行事不谨,削爵除去宗籍,接着便宣布了弘时的死讯。其时是雍正五年八月初六。

  弘时之死,引起了许多流言。一说是他为人耿直,对于皇帝诛除异己,屠戮手足,颇有反感,一次公然批评皇帝做得过分,以致奉旨赐死。

  又一说是弘时秘密加入了天主教。而为皇帝所痛恨的贝勒苏努,全家皆奉天主。皇帝降旨干预时,竟然表示:“甘愿正法,不能改教”。此时苏努以“涂抹圣祖朱批奏折”的罪名,为刑部定罪“应照大逆律,概以正法”。于是弘时为苏努求情,说苏努的子孙有四十人之多,如果一概正法,未免过苛。又说信教亦不算不忠,孝庄太后不就以汤若望为教父?再一追问,原来弘时亦已受洗。皇帝勃然震怒,认为非采取决绝手段,不能将自己的地位凌驾于天主教之上。所以一面以苏努子孙“多至四十人,悉以正法,则有所不忍;倘分别去留,又何从分别”为词,“暂免其死”。一面杀了自己的儿子,以为大臣再入天主教者戒!

  又有一说是,弘时与他的弟弟弘历不和,泄漏了弘历的秘密。弘历在皇帝心目中,至重至宝,因为先帝曾称许弘历“福大过我”,皇帝认为这就是先帝默许他大位的明证。若非如此,弘历之福,何能大过祖父,起码也要做了皇帝,福气才能跟祖父相提并论。而要弘历做皇帝,自然又非让弘历之父做皇帝,统绪才能相接。

  因此早在雍正元年,祈谷大祀礼成,皇帝便召弘历入养心殿,将祭品中的神胙,特赐一器,暗示付托之本,让他承福受祚。

  到了这年秋天,皇帝在乾清宫西暖阁宣谕满朝文武,道是“皇考在日,曾经降旨给你们诸大臣,在万年之后,一定选一个坚固可托的人,为你们作主,一定会让你们心诚悦服。我自即位以来。上念列祖列宗付托之重,夙夜兢兢,唯恐不克负荷。从前我在藩邸时,待人接物,无猜无疑,饮食起居,不加防范。但那时候未任天下之重,今类比昔,哪里可以疏忽?”

  接着又说,先帝为了二阿哥之事,大为忧烦。惩前毖后,他不能不预作筹画,只是先帝已有不立储的指示,所以他不能特建东宫。不过,皇位的继承人,他已经选定,亲笔写明,封在锦盒之中。这个锦盒摆在乾清宫世祖御笔“正大光明”这块匾额后面,这是全宫最高之处。锦盒也许摆在那里几十年,也许几个月。只要他一死,受顾命的大臣,就得立刻将锦盒取下来照他指定的皇子,拥护即位。

  不管他此举的作用是暗示储位已定,还是当时手足之间,情势险恶,深怕一旦遇刺,继位无人?但大家都相信他所写的名字是已被封为宝亲王的弘历。

  到了雍正五年,凡是反对的他的弟兄及大臣,死的死,幽禁的幽禁,最后连他亲生之子,在他认为不能再留在世上时,亦像太祖杀长子褚英那样,毅然决然地处了死。乾坤大定,皇位已如盘石之固,可是另一桩恼人之事发现了。

  不是他独有的发现,只是通国皆知,最后才让他知道,他已经有了四款播传人口、宣扬四海的人伦大罪:“谋父”、“逼母”、“弒兄”、“屠弟”。

  他本来以为宫禁秘密,只有京中少数人知道,一方面厉行钳制,一方面修改有关的文献纪录,可以遮盖得很严密。哪知道历年以来,各王府下属被充军的,沿路为他“卖朝报”,沸沸扬扬,成了头号大新闻。尤其是充军到广西的,取道湖南,所经之处,颇多人口稠密的集镇,那些被充军的,一到了宿店,头一件事就是高声招呼:“你们都来听新皇帝的新闻!新皇帝冤枉我们,只有老百姓能替我们伸冤!”又说:“至多问我们的罪,那好封我们的口。”等百姓聚拢了,便大谈新皇帝的新闻。听的人目瞪口呆,但是要不相信又何可得?因为没有一个人会有那么大的胆造这种谣言,而况讲这些新闻的又不止一个人,更何况没有官,没有兵去禁止他们不准这么说!

  解送的官兵,早受了笼络,也是出于同情,不会去干预他们。地方上的小官,不知他们是何来头,又是这种“疯话”,不敢干预。高高在上的封疆大吏,得到报告,装作未闻,因为这些事管不得,一管就会有极大的麻烦,皇帝问一句:既然如此,你何以不拿他们即时抓起来?试问何词以答?反正只是路过,住一宿,打个尖,送走了不就没事了?

  不久,由于一桩文字狱,牵连出许多宫廷内幕,皇帝才知道自己在天下子民心目中,竟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物!

  ***

  本来文字狱在雍正朝已非一件,最早是查嗣庭典试江西获罪。有人说他出了一个题目,叫做“维民所止”。有人告他,“维止”二字,乃是雍正去头,大不敬,因而被诛。

  又有人说,查嗣庭做了一部书,叫做《维止录》,说是取明亡如大厦将倾,得清维持而止之义。其实不然,内中所记,多是宫廷暧昧,第一页就是“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四口,天大雷电以风,予适乞假在寓,忽闻上大行,皇四子已即位,奇哉!”由这语气,可以想见,对皇帝是不会有好话的。

  又有一说,查嗣庭书法名震海内,有个满洲大官想求得他的一幅字,托琉璃厂设法。琉璃厂转托了查嗣庭的小厮,许以重酬,那小厮求主人,查嗣庭答应了他,而半年不替人家写。琉璃厂天天催逼,那小厮怨恨不已,一天深夜看主人屋中有灯光,从门缝中悄悄张望,但见查嗣庭秉笔疾书,写完,将一本册子藏在书架最后层,那小厮便偷了出来交给琉璃厂,因而起祸。

  逮捕查嗣庭是在深夜,全家十三口,无一幸免。书中有一条记浙东有个小市镇,叫做诸家桥,有个村学究,在当地的关帝庙题了一副对联:“荒村古庙犹留汉,野店浮桥独姓诸”。诸、朱同音,显然未忘大明天下,因而亦受株连,村学究冤枉送了一条命。

  文字狱大都发生在江浙,惟有曾静一案发生在湖南。有个举人叫曾静,遣他的学生到川陕总督岳钟琪那里去投书,劝他举义反清。他说岳钟琪是岳武穆的后裔,而清朝为金之后。岳飞与金兀朮是死对头,岳钟琪不该为清朝效力。其中又谈到皇帝是如何不堪,有谋父、逼母、弒兄、屠弟种种极恶大罪,根本不配为君。

  岳钟琪如何能接受这种举人的议论,立刻检举。皇帝特派刑部侍郎杭奕禄、副都统海兰到湖南,会同巡抚王国栋提曾豁审讯,这一下又牵连到浙江名门的一个已故遗民吕留良。

  原来曾静是吕留良的学生,当捕获到,严刑审讯时,曾静自道他的种族之见,得自师傅。于是已死多年的吕留良,复受株连。他有个儿子叫吕葆中,是康熙四十五年的探花,即令身死,也跟他父亲一样,不能免祸。

  此案株连甚广,从雍正七年开始,直到雍正十年年底,方始结案。而结果令人大出意外,凡受牵累者,诛戮甚惨,吕留良剉尸枭示,财产入官,吕葆中亦复如此。另一个儿子吕毅中斩立决,其他家属充军的充军,为奴的为奴,独独元凶首恶的曾静、张熙师徒,独邀宽宥。

  皇帝作此出人意表的措施,是有一番解释的。他说:曾静、张熙大逆不道,以情罪而论,万无可赦。但他不杀此二人,实有隐衷。

  隐衷是什么?是保定岳钟琪。当张熙奉师命到岳钟琪那里投书以后,岳钟琪惊惶过甚,处置方面,并未细细筹算,随即邀集巡抚西琳、臬司硕色,在密室中严审张熙,要查出主使之人。

  那知张熙的口风极紧,上了刑器还是不肯吐露。过了两三天,岳钟琪情急无奈,只好想了个骗张熙的法子,答应他起事反清,但要他将主谋的人请来主持大事,为了取信张熙,设下香案,盟神设誓,张熙方将曾静的姓名供了出来。

  皇帝说,当时岳钟琪将经过情形奏报到京,他看了之后,大为动容。岳钟琪诚心为国,发奸摘伏,不惜与奸人盟誓,实在令人感动。如今要杀了曾静、张熙,岂不是让岳钟琪违背盟誓,不得善终?所以不能不网开一面。

  何况,曾静不过僻处乡村,为流言所摇惑,捏造谣言,诽谤君上的,实在是阿其那、塞思黑门下的凶恶之人,发遣到广西时,一路造谣。如非曾静案发,皇帝何由得知真相?

  这意思是皇帝认为曾静给了他一个解释谣言的机会,将功折罪,所以宽宥。事实上,皇帝确是因此而作了一篇空前绝后的文章,题目叫做《大义觉迷录》,就外间所说的谋父、逼母、弒兄、屠弟四大款罪名,一一申辩,详尽非凡。

  皇帝自信过甚,大逞辩才,那知效果适得其反,真合了“欲盖弥彰”这句成语了。

  从《大义觉迷录》颁行以后,四海臣民无不知皇帝有此渐德,凡是跟皇帝亲近的人,则无不替他难过。于是怡亲王允祥在勤劳过度与中怀郁结的外感内伤交迫之下,一病不起。

  怡亲王允祥死于雍正八年五月。这在皇帝是一件非常伤心之事!皇帝没有几个真正有感情的亲人,允祥是其中之一。因此饰终之典,逾越常度。

  死后的第二天,皇帝亲临奠酒,随即颁了一道上谕:“怡亲王薨逝,中心悲恸,饮食无味,寝卧不安。王事朕八年如一日,自古无此公忠体国之贤王,朕待王亦宜在常例之外,今朕素服一月,诸臣常服,宴会俱不必行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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