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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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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娃替阿蛮和周佶通名介绍。大家都坐了下来,阿蛮执壶斟了一巡酒,先向郑徽道贺得官之喜,然后又祝他旅途平安,一连干了两杯。 这下,倒真的勾起了郑徽伤别的意绪。想起初到长安那一夕的缘分,以及进士及第时马前赠花的情意,都是叫人低徊难忘的。看她今天特为远来相送,或许有一段相思要诉,却又碍着阿娃,不便启齿;一副别泪,唯有背着人在枕边暗流。一想到此,郑徽有着无限的歉疚,但他同样地碍着阿娃,不便向阿蛮说一句安慰的话。 这情形看在阿娃眼里,别有会心;她想试一试阿蛮对郑徽究有几许真情?便握着她的手说道:“这个时候,这个地方,例唱‘阳关’;你领头,送一送一郎。” “我没有带笛子来。” “我车上带得有。” 阿娃叫小珠到车上,从她随身携带,装日用什物的奚囊中,取来一支紫竹的笛子;向阿蛮微一颔首,把笛子送到唇边,吹出裂帛似地一声清响。 于是阿蛮微咳一声,背着脸唱道:“渭城朝雨浥轻尘,……” 那是前几年,王维在这里送朋友出使阳关和玉门关外的安西,所作的一首七绝;由于音节凄壮,流传得很广,在咸阳桥唱这首诗送别,成为风气,并且给它定了一个专名,称为“阳关曲”。又因为第二、三、四句,要迭唱一次,所以又称为“阳关三迭”。 第一句平平而起,但阿蛮的嘹亮的歌喉,已引起酒店中及酒店外、柳荫下,送行话别的人的注意;当她唱完第二句:“客舍青青柳色新”,顿时应声相和:“客舍青青柳色新”,余音悠远,久久不绝。 这时笛声一变,由舒徐而激越,复转为慷慨,当伴奏的“散声”终了,阿蛮接口唱第三句:“劝君更进一杯酒。” “劝君更进一杯酒!”周佶一面跟众相和,一面向郑徽举起了酒杯。 阿娃所吹的“散声”又变了,时而如鹤唳霜空,时而如幽咽流泉,时而如巫峡猿啼,象征着临歧握别,千言万语,叮咛不完的紊乱的心情。 然后,笛音慢了下来,欲语还休似地,有着无限的缠绵之意;阿蛮含着满眶眼泪,凄凄切切地唱道:“西出阳关无故人!”这最后一句,相和的人少得多了,有的人,哽咽着无法出声;有的人唏嘘着不忍道破。因为如此,越发增添了一份近乎曲终人散的凄凉。 而在郑徽却听得魂飞魄散!阿蛮的歌声彷佛出自他自己的口中——那跟他所唱过的挽歌太相似了!回忆那些长歌当哭,生不如死的日子,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。 阿娃和周佶心中,也是一阵阵酸楚;特别是阿娃,知道阿蛮感于下堂氲出,飘泊无依的凄凉身世,才会唱出那样哀伤的心声。于是,她激起一番豪侠之气,要做一番惊人的举动。 愁颜相向,是周佶打破了难堪的沉寂,“定谟!”他特意用欣慰的声音说:“好在你不是‘西出阳关’,你是西出散关,该记得我告诉过你的话!” 这句话很有效,郑徽想到他所说的“奇遇”,顿时兴奋掩盖了感伤。他点点头,转脸对阿蛮说:“多谢你特来送行。人生聚散无常,看开些,你请回去吧!” “不,”阿蛮答道:“我总得看你们过了桥才能走。” “那么就走吧!” 郑徽站了起来,领头先走,阿蛮跟着出去;周佶要付酒资,慢了一步,阿娃便趁势拉了他一把,两人留在后面说话。 “周郎,我重托你一件事。”她急促地说,“我想把阿蛮带走。她的假母王四娘有钱就行,你能不能代为料理?大概有三、四百贯的身价就行了,无论如何拜托你设法垫一垫,等我回来,如数奉还。” 这真是匪夷所思了!周佶细想一想,这件事不好办;就好办他也不能做,因为阿娃的用意,显然要荐贤自代,那是大违郑徽的本心的。 “不可,万万不可!”周佶不住摇头,“夫子新下诏令,整肃官常;那班侍御史闻风言事,正找不着题目,让他们知道了,不说你的主意,只说定谟仗势欺人,形同绑架,那可毁了他了!” 他的话自然有些言过其实,但阿娃不能取得他的同意,不敢造次,匆遽之间,无法从容筹议,只好作罢。 于是,他们一起走到外面。张二宝已带着随从车马,先过了河;郑徽和阿娃携着小珠,步行过桥,周佶和阿蛮在桥边相送;一面一步一回首,一面不断地挥着手,直到彼此看不见了,郑徽和阿娃才上马登车,沿着渭水,迤逦往西而去。 这算是完全离开长安了。暂忘过去,瞻望前途,进入一种新的生活境界,郑徽的心情是开朗的;同时他也记着周佶的话,路上尽不妨慢慢地走,所以潇洒自如,顺道去逛了汉武帝的茂陵,日落时分在马嵬驿投宿。 旅店的灯下,郑徽喝着酒跟小珠调笑。阿娃却有句话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说;刚起更就哄着小珠去睡了。 “一郎!”她在灯晕中半垂着眼说,“我们说两句老实话,好不好?” “好啊!”郑徽兴奋地回答,他以为她回心转意了,有什么他所企盼着的话告诉他。 “你对阿蛮到底如何?” 这一句话,把郑徽说得发了急,“怎么回事?你心里有鬼?”他暴躁地答说。 阿娃却仍然保持着平静的神态,“阿蛮也是千中选一的人才。”她说,“尽配得过你。” “哼!”郑徽微微冷笑,“你试我不止一次了。” “我只试过你一次。” 居然阿娃会自己承认,郑徽倒有些奇怪,“那一次?试出我什么?”他问。 “就是今天,咸阳桥下。阿蛮那一阕‘阳关三迭’,唱出你两行眼泪,这不是假的吧?” 郑徽失笑了,为了报复阿娃的“居心叵测”,他故意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,连看都不看她。 “你默认了?” “默认什么?” “你对阿蛮的那段情?” “我说你心里有鬼,真的有鬼!”郑徽不慌不忙地答着:“你以为我舍不得阿蛮才哭了,是不是?错了,你!我是由阿蛮的歌声,想到我从前唱过的挽歌,禁不住心里难过。两者太相像了,你要不信,我唱给你听!”说着张口就哼了出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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