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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七


  “一点不错。咱们就一言为定。”

  于是出大散关,取陈仓道,经历了悬危崖,临绝壑,因山就谷,架木为路的北栈道,到了褒城。

  在褒城旅店,一住半月,他们俩整日厮守在一起,阿娃自以为相聚之日有限,恨不得把无尽的爱意,都注向情郎。而郑徽则以一切都待见了父亲,相机进言;眼前无所事事,也乐得沉醉于阿娃的软语娇笑之中。

 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鸣珂曲中西堂的岁月——郑徽记得初见阿娃的那十日,西堂以外,别无天地;西堂以内,则连日子都忘掉了。

  蜜样的日子,中断在张二宝的口中;他在南郑打听到确实的消息,新任剑南采访使已经循汉水抵达,暂住在南郑的驿馆。

  “啊——!”郑徽长长的喘了口气,“终于到了。”但他这时想到的,却不是父亲,“我母亲头发不知道又白了多少?”

  “听说眷口都还没有来。”张二宝接口说道:“只老太爷一个人先赴任。”

  这补充的报告,使郑徽异常失望,他不但渴念母亲,希望早日见面;而且打算着有些不便在严父面前说的话,可以央求慈母来转圜。这一来,事情就比较难办了。

  “你发什么愣?”阿娃笑道,“还不快赶到南郑去?”

  “我有些怕!”他怯怯地说。

  “怕?”

  郑徽先不答她的话,暂且遣走了张二宝,才低低说道:“一直想见父亲,真的要见了,又怕他余恨未息——你想,这几年我一直不跟家里通信,好像自绝于父母,见了面,父亲问起这话,我怎么回答?”

  “你只说,未曾显亲扬名以前,没有脸见父母。”

  郑徽想了一下,点点头说:“也只好这样回答。就怕父亲根本不愿见我,唉!”他叹口气说:“母亲来了就好了,先见了母亲,不怕见不着父亲。”

  “老人家不会不见你!天下做父母的,谁不疼子女?当初杏园那一顿痛责,也许老人家事后懊悔莫及;现在一听说你去了,不知道会高兴得什么样子!怎会忍心不见你?你太顾虑了!”

  随便阿娃如何鼓舞,郑徽始终觉得他父亲的态度不可测;而此一见,不独要弥补个人有亏的孝道,还有阿娃的终身待决,关系重大,一定得要想个父亲非见他不可的万全之计才好。

  “这有个办法。”阿娃为他设计:“你以下属的身份,参见上司。难道老人家也不见?”

  “对,对!”郑徽大喜,“我父亲一向公私分明;以下属参谒上司,他一定延见的。”

  于是郑徽叫人去买了手本,恭楷缮好;随即叫张二宝备马,准备赶到南郑过夜,第二天一早到驿馆去谒见。

  他跟阿娃正是情浓如漆的时候,就这一天的小别,也觉得依依不舍,不断借故磨着时间;阿娃也隐约有种预感,彷佛觉得这一去就再也不能见面,索性提议:“干脆你明天一早去吧!”

  “不。”郑徽却又不能同意,“怕父亲明天一早动身,中途错过了不好。”

  “既一定要走,就得快。别再拖延了!”

  “我就走。”郑徽走了两步,忽又转身说:“取块干净手绢给我!”

  阿娃明知道他身上已带着一块干净的,这又是借故逗留,却不忍说破,转身回房,另取一块交到他手里。

  “我明天下午回来。”他握着她的手说。

  “能回得来吗?”她说,“你们父子多年不见,有多少话要细谈!你该在那里陪陪老人家;怎么个情形,打发张二宝来告诉我一声就是了。”

  “我希望张二宝回来,不光是告诉你一声;是接了你去见我父亲。”

  “你可千万记着我的话!”阿娃郑重嘱咐,“先别说我在这里。看老人家的意思,能见就见,不能见别叫我受委屈!”

  “你放心!决不叫你受委屈。”

  “还有句话。”阿娃的神色显得更郑重了,“一直到现在为止,我自己觉得最大的罪过,是害你们父子失和。所以我最大的心愿,是要还你父亲一个好儿子。今天,我的心愿可以了了。你记住我这句话:做你父亲的好儿子!顺者为孝,不可违逆!”

  “我会记住!”郑徽驯顺地答说。

  于是在张二宝导引之下,往东南官道疾驰而去。四十里的途程,日落前即已到了南郑。父子咫尺,却一时不得相见,郑徽这夜思前想后,忽而兴奋,忽而沮丧,患得患失,几乎通宵不眠。

  天色微明,他再也无法留在床上;起身漱洗,换好公服,带着张二宝到了驿馆,只见双扉未启,是来得早了些。

  怎么办呢?只好吩咐张二宝:“叩门!”

  他希望来应门的是他家的童仆,可以先打听一下父亲的态度;可是他失望了,开门出来的是一个不相识的驿卒。

  郑徽不等那驿卒开口,抢上一步,说道:“我来拜谒剑南采访使郑公。”

  骚卒看一看他的七品公服,问道:“有手本没有?”

  “备得有。”

  那道手本由驿卒转到郑公延的书僮小进手上,他是认得字的,一看手本上的衔头:“新授成都府录事参军事郑徽”,竟一下子愣住了。

  好久,他才想到他该干些什么?大叫一声:“一郎来了!”随即奔进屋去。

  “一清早胡言乱语!什么一郎来了?”郑公延叱斥着。

  “有手本在这里!”小进喘着气说。

  手本接到郑公延手里,他只当姓名相同,偶尔巧合,所以神态还是平静的;但一翻到第二页,他的手发抖了!三代名讳,清清楚楚地写着,这郑徽,正是他早已视之为异物的不肖之子。

  不可能的!郑公延还不肯相信。杏园那一顿鞭挞,是他自己深自痛悔,再也忘不了的;而且,去年死去的老仆贾和,明明曾流涕自陈,说托西市凶肆的人到那里去搜索过,连尸体都埋掉了。怎么这时候又出来一个活的“郑徽”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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