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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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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说这是最后一个要求,不答应他,他宁可辞官不干。” “那么你送他去吧!”李姥很快地说,“不过五天之内,怕来不及,第一,先把绣春的喜事办了;第二,得让我搬回平康坊,把这一切都弄妥当了你再走!” “为什么?”阿娃愕然。 “哼!”李姥冷笑道,“别跟我装糊涂了!” “姥姥,你怎么啦?”阿娃又焦急又生气地,“有话不肯痛痛快快地说,总喜欢绕些无用的弯子!” “你是真不明白?真不明白我的想法?你以为你这一入川,我还指望着你回来?” 原来为此!阿娃平静下来了,“我一定回来!”她说,“随你老人家信不信。” 于是,李姥困惑地沉默了。 “我没有忘记我设下的誓:‘婚嫁行止,听凭姥姥做主。若是心不应口,违逆姥姥的意思,神鬼不容,必遭天谴。’”她朗朗地念着。 于是李姥执着阿娃的手,停睛注视,扁瘪的嘴唇,不住蠢动着,像有一句话,不想说而又不能不说似地,显得极其吃力。 内心坦然的阿娃问道:“姥姥,你有话尽管说出来,我要你完全相信我,我才去,我不要人在路上,你在家里嘀嘀咕咕,大家都不安。” “不是我不相信你。”李姥说:“咱们好像应该重新想一想。看样子,一郎倒是一片真心;你有这样一个扬眉吐气,做诰命夫人的机会,丢掉了也可惜!” “姥姥,你这话错了!”阿娃以平静但极坚定的声音说,“我救一郎,帮他上进,不是为了我自己想做诰命夫人。” 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李姥不断地点着头说:“不过既然到了这么意想不到的地步,……” “也无所谓意想不到。”阿娃打断她的话说,“一郎早有过这样的表示了。正因为他有这样的表示,才值得拉他一把。” “现在该他拉你一把了。”李姥说:“三曲还未出过这么体面的事——你,你不必顾我!你年纪还轻,我想了又想,不忍把你埋没在三曲。阿娃,你听我的话,跟了一郎去吧!” 李姥说是这样说,声音却已有些哽噎了,眼圈红红地,彷佛如那一别不知何年再见的样子。 阿娃从心底深处泛起安慰和感激。到头来,李姥还是为她的终身设想的,这份恩情更进一步证明了李姥确是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;但也就是这份恩情,唤起了她更强的责任感。看到李姥那泫然欲涕的神情,料想分别以后,她那有限的岁月,必都是以泪洗面的日子;因此她再一次自誓,一定要好好侍奉李姥的余年。 于是,她心念一动,郑徽说在署外替李姥另行安顿,这是不是可以考虑的呢? 不!她很快地自我否定了。为了郑徽的前途,她应该远远避着他——有她在一起,他将在世族豪门的圈子中被隔绝,甚至使他们父子间的裂痕,永远没法弥补。 她愿意承受一切委屈;那完全是出自她的衷心的。受尽委屈也还是有代价,那可以尽了她的责任;在此以前是对郑徽的责任,在此以后是对李姥的责任。 这样想着,她内心充满了庄严恬适的感觉,俯仰不愧于天地,此心贴然,正就是安身立命之道。 “姥姥!”她以极清朗的声音说:“我是拿定主意不离开你了;不过这得到我从川边回来以后。一郎心里,你总也明白,说分手就分手,本也太难了些;一路上我可以劝劝他,让他慢慢死了心,也好过些。这是我对他最后的一点责任,你老人家一定得答应我。” 说着,她站了起来,表示没有折衷的余地。李姥一看样子,什么话也不用多说了;点点头慨然允许。 这下,阿娃倒又重新坐了下来,“一来一往怕得三个月。”她说:“我把绣春留在家,照应门户。要不然,再把刘三姨请了来给你作伴?——” “这你不用管了。”李姥说,“倒是你在路上,没有个得力的人,我不放心。” “我把小珠带去。” “回来呢?就你跟小珠两个人,怎么行?说不得只好让张二宝多辛苦一趟,把你们送回来以后,再到成都去投奔一郎。” “嗯。就这样办。” “这多了一个人,路费得多带些。”李姥从枕匣中取出一串钥匙,拣出一个指点给阿娃:“你开我床后那口箱子,多拿些!” 这等于是李姥毫无保留,尽行交付的表示;阿娃把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接到手里,觉得双肩上多了副担子,从此这个家以及这个家的传统,都由她接收过来了。 有片刻的迟疑,她终于还是去开了箱子。箱中黄白累累,一个钿盒中装满了珍奇的首饰;另外还有将近一千贯的大唐宝钞。这就是李姥半生的居积,足以安度余年——阿娃以前的估计是对的;过去那一切质典度日,看来十分艰窘的样子,都是有意做作为她而发的。 她估量了一下,取了五十贯钱,仍旧把箱子锁好。抬起头来,只见李姥面朝里卧,不闻不问。她也不说拿了多少钱,只轻轻把钥匙放在枕匣边,使管自己退了出来。 “怎么样?”一回到卧室,郑徽便急急地问。 “你看!”她把那五十贯宝钞一扬。 郑徽自然明白,李姥不但准许她送他入川,而且额外给了盘缠。这样的干脆痛快,竟是他所意料不到的,不由得手舞足蹈地说:“姥姥实在是个好人!” 这话使阿娃十分欣慰,也十分感慨,因爱成仇,或者化敌为友,常在人的一念之间;立身处世,只要不存私念,处处为人着想,日久自然能够得到别人的谅解和尊敬,至于眼前的恩怨不明,尽可以置之度外。 “我在想——”郑徽沉吟着,又有了新的打算。 “有话怎么不说?” 他的话,此时是无法说明的。他打算着只要先把阿娃“骗”到手;在成都另外找好房子,再打发张二宝回来接李姥,那时,生米煮成熟饭,只要李姥舍不得离开阿娃,便不怕她不离开长安。 于是他掩饰着说:“我在想,姥姥是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好了呢?” 阿娃笑笑不答,坐到妆台前去,一面卸妆,一面跟郑徽商量行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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