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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五


  “周郎,我重托你一件事。”她急促地说,“我想把阿蛮带走。她的假母王四娘有钱就行,你能不能代为料理?大概有三、四百贯的身价就行了,无论如何拜托你设法垫一垫,等我回来,如数奉还。”

  这真是匪夷所思了!周佶细想一想,这件事不好办;就好办他也不能做,因为阿娃的用意,显然要荐贤自代,那是大违郑徽的本心的。

  “不可,万万不可!”周佶不住摇头,“夫子新下诏令,整肃官常;那班侍御史闻风言事,正找不着题目,让他们知道了,不说你的主意,只说定谟仗势欺人,形同绑架,那可毁了他了!”

  他的话自然有些言过其实,但阿娃不能取得他的同意,不敢造次,匆遽之间,无法从容筹议,只好作罢。

  于是,他们一起走到外面。张二宝已带着随从车马,先过了河;郑徽和阿娃携着小珠,步行过桥,周佶和阿蛮在桥边相送;一面一步一回首,一面不断地挥着手,直到彼此看不见了,郑徽和阿娃才上马登车,沿着渭水,迤逦往西而去。

  这算是完全离开长安了。暂忘过去,瞻望前途,进入一种新的生活境界,郑徽的心情是开朗的;同时他也记着周佶的话,路上尽不妨慢慢地走,所以潇洒自如,顺道去逛了汉武帝的茂陵,日落时分在马嵬驿投宿。

  旅店的灯下,郑徽喝着酒跟小珠调笑。阿娃却有句话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说;刚起更就哄着小珠去睡了。

  “一郎!”她在灯晕中半垂着眼说,“我们说两句老实话,好不好?”

  “好啊!”郑徽兴奋地回答,他以为她回心转意了,有什么他所企盼着的话告诉他。

  “你对阿蛮到底如何?”

  这一句话,把郑徽说得发了急,“怎么回事?你心里有鬼?”他暴躁地答说。

  阿娃却仍然保持着平静的神态,“阿蛮也是千中选一的人才。”她说,“尽配得过你。”

  “哼!”郑徽微微冷笑,“你试我不止一次了。”

  “我只试过你一次。”

  居然阿娃会自己承认,郑徽倒有些奇怪,“那一次?试出我什么?”他问。

  “就是今天,咸阳桥下。阿蛮那一阕‘阳关三迭’,唱出你两行眼泪,这不是假的吧?”

  郑徽失笑了,为了报复阿娃的“居心叵测”,他故意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,连看都不看她。

  “你默认了?”

  “默认什么?”

  “你对阿蛮的那段情?”

  “我说你心里有鬼,真的有鬼!”郑徽不慌不忙地答着:“你以为我舍不得阿蛮才哭了,是不是?错了,你!我是由阿蛮的歌声,想到我从前唱过的挽歌,禁不住心里难过。两者太相像了,你要不信,我唱给你听!”说着张口就哼了出来。

  “好了,好了!”阿娃赶紧阻止,“也不嫌丧气,好端端唱什么挽歌!”

  “那么你信了?”

  “就信了,我也不会改变主意。”阿娃的神色很认真,“一郎,就算阿蛮不如我,你也该想想不得已而求其次这句话。”

  “笑话!”郑徽停了一下,又说:“你送我到川边,如果不愿意再跟我走,尽管请回。从此别管我了!”他把最后那句话说得特别重。

  “说说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话。”阿娃忽然生起气来,一面起身,一面说:“既然如此,我趁早少管你的闲事!明天一早,我就带小珠回长安;也省得将来张二宝多走一趟冤枉路。”

  话说完,人也走到了床前,一歪身倒了下去,面向床里,不睬郑徽。

  他却真有些怕她的说得出、做得到的性格,赶紧走了过去,摇着她的身子,赔着笑说:“何必呢?头一天出门就闹别扭!”

  “闹别扭也就是今天一晚了!”

  “越说越凶了!”郑徽一看情势不妙,只好先骗着她说:“有话慢慢商量。你叫我一下子答应,你替我想一想,换了你也办不到吧?”

  “我也并不是一定就现在逼着你答应。”阿娃的气消了些,回身过来说:“可是总得有个商量,你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,你也替我想想,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跟你说?”

  “是,是!”郑徽表现出特别驯顺的姿态,“咱们好好商量。不过,今天太累了,有话明天再说行不行?”

  阿娃无可奈何。心里在想,这一路到剑阁,起码得个把月,慢慢用水磨功夫,总要把他磨得松了口才能完事。

  于是,一路行去,阿娃早早晚晚,总要提到阿蛮,说出她的千百样好处。而郑徽是越离长安越远,越不怕阿娃再说什么带着小珠回去的话,所以先还得找些理由来表示不能同意;到后来只是唯唯否否地敷衍着,否则干脆顾而言他,根本不理她那一套。

  除此以外,他们都是非常融洽的。向西自武功,扶风行去,沿路寻幽探胜,凭吊古迹,走得极慢;半个月工夫才到宝鸡。

  “宝鸡就是陈仓。”郑徽对阿娃说:“三国蜀魏的遗迹很多,我打算好好逛一逛再走。”

  “随你。”阿娃答说。

  但就在刚一落店时,忽然说有宝鸡县尉来拜访。郑徽换了公服接见;那县尉也姓郑,叙了同宗,官位也相仿,所以兄弟相称,显得特别亲热。

  寒暄了一阵,郑县尉才提到来意,“周内相有一封书札,五天前派专差送来的,留交宗兄。”说着他把周佶的信递了给郑徽。当着客人,郑徽先不看信,只道了谢,仍旧谈些闲话。

  “宗兄不妨先看一看信。”郑县尉说:“如果要作覆书,我明天来取;托兵部的释差办递长安。”

  郑徽一想这话也不错,便告了罪,把周佶那一通封缄得极密的私函拆了开来,才读数行,便情不自禁地向内室奔了进去,口里叫道:“阿娃,你看,你看,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消息!”

  郑县尉大为诧异,他也不管;奔了进去,阿娃正从床上坐起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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