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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九


  有晋人之风的周佶,心里对她那几句话,倾倒之至。但做了几天官,已沾染了想的是一套,做的又是一套的习气;细味李娃的话,参证今晚所见的一切,知道别有蹊跷,好事不谐,便打个听来十分爽朗的哈哈,就此避而不谈。

  郑徽异常失望。心里有些恨周佶莫名其妙,便真的想回去了!

  “不早了。你请上马,早早回去安置吧!”他再度站住了脚说。

  “那么明天见!”周佶伸手拍拍他的肩,却藉势捏了一把,说:“明天别忘了办正事,早早到吏部,把‘告身’领了出来,才好赴任。”

  郑徽会意了,“辰时到吏部不晚吧?”他故意这样问。

  周佶点点头。于是,一个单独相见的约会,就算订妥了。

  周佶主仆上马向西而去。郑徽和阿娃转身回家;小珠走得快,远远地在前面,他们却是似悠闲、似懒散地脚步极慢。长街寂寂,月色如银,郑徽看看暗蓝的天色,回顾阿娃婀娜的身影,忽又兴起无限怜爱的情思。

  “冷了吧?”他伸手捏一捏她的臂,发觉肌肤已不再像以前那样丰盈了;他知道,这是为他憔悴,“阿娃!”他痛心地说:“你瘦多了!”

  “胡说!”她答,“稍微瘦了些是有的;可没瘦多少!”

  明明清减已多,却还不承认,这自然是为了安慰他。几年以来,她一直是这样;郑徽在一瞬间可以想起她千百件的好处——于是,他把这一天从她那里所感到的不愉快,全都忘了;剩下的只是一片刻骨铭心的爱和感激。

  “怎么又不说话了?”阿娃似笑非笑地问:“还跟我呕气?”

  “谁又呕气了?”他大声地答说,像吵架似地。

  “不要不承认。”她又说:“快快活活的日子,何必一个人在肚子里生闷气?”

  “没有,没有。要说生气也过去了。”

  “一郎!”阿娃的神色变得郑重了,“你知道不知道,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出来步月?”

  “那还不是从中捣乱!”他笑着答说,“反正我拿你没办法。”

  阿娃也笑了。但随又正一正脸色说:“我有种想法,你早就知道了的;现在再提醒你一句,你过去的一切,我不愿意让人知道,所以你不必跟周佶多说什么!”

  这话,郑徽却一时答应不下来。因为他正准备跟周佶深谈,一则是不忍埋没阿娃的懿行淑德;再则要让周佶彻底了解他跟阿娃之间的关系,才可以替他策划来成就姻缘。

  “一郎!”阿娃再一次要求:“你一定得听我这句话!”

  “好!”郑徽不能不答应了:“不过将来绣春反正也会告诉他的。”

  “我早嘱咐过绣春了,她决不会去多嘴。”

  回到家,绣春屋里的灯还亮着,郑徽信步走了进去,看见她正伏在案板上裁衣裳,便笑道:“好呀,在忙嫁妆了!”

  “你看看,倒是谁的?”绣春头也不抬地回答。

  郑徽细看一看,才知道她在替他缝制官服,心里倒觉得过意不去,“夜深了!”他说,“明天再做吧!”

  “不赶几个夜工,那来得及?”

  “那么我来帮忙!”

  于是,郑徽自告奋勇替她弹粉线,烫烙铁,一不小心把缝了一半的一件官服熨焦了一块!

  “好了,好了!你请吧!”绣春急得跳脚,“谁要你来帮忙?”

  就这时候阿娃也来了,弄清楚了怎么回事;检视那件依照朝廷体制缝制的,深青色丝布交织双紃绫的七品官服,一块赭黄色的烙印,正在当胸之处,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补救的了。

  “料子倒没有什么,”阿娃惋惜地说:“只可惜糟蹋了绣春的手工!”

  “手工也没有什么,只可惜糟蹋了辰光!”绣春接着又说:“我在想,一郎在家没有几天了,赶一赶,多做几件衣服让他带去,偏偏他来捣乱!”

  “你听见没有?”阿娃笑着对郑徽说:“你说我捣乱,你自己才真是捣乱。去睡吧,明天还要起早办事呢!”

  郑徽没有听清她说些什么,坐在一旁,痴痴地在想绣春的话,原来她那针针缕缕,也缝着绵密的情意:“在家没有几天了,赶一赶,多做几件衣服让他带去。”极平常、极正经的几句话,听来却叫人回肠荡气,实在是太玄妙、太不可思议了!

  由绣春又想到下堂复出的阿蛮,为情而死的素娘,以及娇憨任性的小娇娇;看来生离死别,事如春梦,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他忘不了的,一想起来,无不耐人思量,一种绸缪不尽,却又无处可寄相思的莫奈何之情,真是难以消受。

  这使他又憬然警觉——如见未来的蜀道,巴山夜雨,客馆孤灯,这形单影只的凄凉,岂不要把人折磨得肠断心碎?这样看来,就不为阿娃,为自己设想,宁可辞官,也得跟阿娃厮守在一起。

  “真的不早了!”阿娃的声音,打断了他的思路,“快去睡吧!”她说。

  “你们呢?”

  “我们不比你;你明天不是要到吏部领‘告身’?”

  “是的。我该睡了!”郑徽慢慢站起身来,不胜留恋地离去。

  第二天辰时以前,他依约到了尚书省。周佶还没有来,他怕他找不到,不敢走远,就在雨道之东的一株古槐下面守候着。

  这株古槐名为“音声树”;据说每逢皇帝宣麻拜相的前一天晚上,这株古槐会发出丝竹之声,所以称它为“音声树”。这是尚书省很有名的一个典故;功名之士每经此处,常会想到:“丝竹之声,何时为我而发?”但郑徽却全无此种梦想,他这时想到的是韦庆度。

  在郑徽,这是第二次进尚书省;第一次当初应进士试之前,来户部投文,曾与韦庆度在这片槐荫下,席地而坐,评论人物。此情此景,如在眼前,抬眼看一看尚书令治事的“都堂”;望一望左右两面,六部的廨署,一切都没有改变,但韦庆度是见不到了,永远见不到了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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