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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九


  然而,绣春只能找到适当的机会从旁进言;正面的折冲,能够说服阿娃的,还是要靠他自己,他一直在想,阿娃可能以为“郑徽侍妾”的身份,已经上达天听,不可更改;而又不甘于真的居于妾媵的地位,所以才有那样决绝的表示。

  因此,这晚上灯下相对,郑徽一开口就说:“阿娃,你要说真心话!我不知道你有在内监面前,屈辱了自己身份的那回事。这没有什么,你别把它摆在心上。只要我承认你,尊重你,那就行了。”

  “你错了!”阿娃平静地说:“我不是以退为进,向你争身份。”

  “无所谓争身份。我本来就要给你这样的身份。阿娃,”郑徽激动地说:“你这是投胎投错了地方。除了这一点,你的德、言、容、工,跟高门名媛,朝廷命妇相比,有过之无不及;你不要妄自菲薄,你的身份尊贵得很。”

  “谢谢你!”阿娃隔着几案紧按住他的手,心底的温暖,通过掌心,传给郑徽,“你常说:得一知己,可以死而无憾。我现在就有这样的想法。一郎,”她忽又歉疚地说:“你一定要原谅我,我有双重的责任,对你,算有了一个交代;对姥姥,我的责任还很重!”

  “你的话,至少有一半我不能同意;你对我有什么责任?要说责任,就是对咱们彼此的感情负责,你这样撤下我……我……我觉得你是不负责任。”

  “这就是我觉得对不起你的地方。可是,我没有办法。”阿娃黯然地低下头去。

  “什么叫没有办法?奉养姥姥,不光是你的责任,她也早就说得明明白白了!我不懂姥姥为什么这样固执?她不肯住在署里,另外找房子,还不行吗?”

  阿娃默然。因为她觉得他不了解她们对生活的想法和看法,也跟他说不明白,不如不说。

  郑徽却以为说中了要害,打动了她的心,便又起劲地接着往下说:“中国自古以来,就是妻以夫贵;有我尊重你和姥姥,没有人敢说一句话。而且,离开了长安,也没有人知道咱们的底细,怕什么?”

  “我不是怕。飞上枝头作凤凰,我梦里都会笑醒。可是,一个人有一个人安身立命的地方,不可强求。”

  “我不懂你的话。难道只有三曲才是你跟姥姥,安身立命的地方?”

  这句话才是对阿娃罕有的屈辱!那好像说她自甘下贱,乐于终老娼家。然而她也知道他只是口不择言,决无丝毫侮辱她的意思,所以强忍心中的剧痛,还得委婉地解释:“一郎,你我跟姥姥不同,她历尽沧桑,一切荣华富贵,都引不起她的兴趣。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境遇,换一个地方就会觉得什么都不对劲。譬如说,那天你去见皇帝,弄得汗流浃背;换了宰相大臣,就不会那样子……”

  “这是我还不习惯的缘故。”郑徽抢着说道:“多见几次皇帝,像周佶那样,司空见惯,就不同了。”

  “不错。可是姥姥那么大年纪,没有办法叫她去养成另外一种生活习惯。”

  “你呢?你就让姥姥拖住你,也在三曲混一辈子?”

  这下,阿娃不能不作严正的表示了,“一郎,你别把三曲的人都看低了!姥姥在三曲一辈子。自己觉得落叶归根,还得在三曲养老,这也是安分守己不忘本的想法,并没有什么不对。至于我,姥姥半生心血花在我身上,她离不开我,我也离不开她!她到那里,我到那里;等她老人家百年归山,长安多的是道观尼寺,那就是我李娃安身立命的地方。”说到这里,她满腔的委屈,一齐迸发,再也忍不住了,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,扑倒在床上,却又不敢哭出声来,惊动了全家,因而胸口一阵阵发紧,自觉要闭住了气似地。

  郑徽心里很懊悔,有话该婉转设词,何苦逼得她这样子!他同时也不免困惑,不知道何以会引起她这样深的伤感?

  当然,这一切他此刻都无暇去细想,只是赶了过去俯伏在她身旁,一面温柔地拍着她的背,一面用告饶的声音,不住轻唤:“阿娃、阿娃,别伤心!一切都是我不好。咱们慢慢再说吧!”

  阿娃慢慢止住了眼泪;郑徽扶她坐了起来,亲自绞了一把手巾,让她拭去泪痕。就这时,窗户上有人叩了两下。

  “谁?”阿娃问。

  “是我。”张二宝在外面说:“周郎来了!”

  “这么晚,他怎么来的?”阿娃奇怪地问。

  “他是内相的身份,不受宵禁的限制。”郑徽一面往外走,一面向窗外吩咐:“快请进来。”

  满面春风的周佶,见了郑徽,先向他道贺授官之喜,然后请见李姥。郑徽看这时候,二更已过,李姥已经上床,便代为辞谢了。

  “那么该见见一娘子。”

  这“一娘子”是跟着郑徽的排行而来的称呼。郑徽心想,别人都把他跟阿娃看成天造地设的一对;偏偏事有不然!正好跟周佶商议商议,看看他有什么妙策,可以挽回僵局?

  于是,他灵机一动,欣然答道:“你请坐一下,我去告诉她。”阿娃已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,一见郑徽的面,便又埋怨又着急地说:“你不想想,我红红的一双眼睛,怎么见客?”

  “他也算你们家的娇客了!”郑徽笑道:“自己人,有什么关系?”

  阿娃稍停了一下,答说:“那么,你先去,我就来。”她忽又说道:“绣春要装身份,怕躲着不肯出来,你叫小珠去侍候茶汤。”

  于是,郑徽把睡眼惺忪的小珠叫了起来,找到浓眉大眼的欢儿,两人七手八脚地端上来几碟干果,点了茶汤,款待周佶。

  “周郎!”门帘掀处,重新梳妆过的阿娃,大大方方地招呼着。

  周佶赶紧站起来迎接,刚要开口,郑徽却抢着问他:“吉人,你今年二十几?”

  “二十六。”

  “那我大你一岁。”郑徽指着阿娃说:“你管她叫一嫂吧。”

  周佶一愣,但看到郑徽郑重引见的神色,不敢怠慢,立即恭恭敬敬地长揖,口中说道:“周佶问一嫂的安!”

  那阿娃翩然避开两步,在下首还礼;等周佶抬起身来,她也神色凛然地说:“周郎,非分的尊称,我不敢受!一郎是戏言,你不必听他的。”

  这下,可把周佶弄得迷惑了,不知该怎么回答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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