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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五


  “噢!”皇帝问道:“你怎么样的不肖?”

  郑徽从声音中听出来,天子似乎没有什么愠色,胆便大了些,定一定神说:“臣父对臣,期望甚深,一再训示忠君爱国的道理;臣年轻无知,自到京城,迷恋北里,以致下第。臣父以臣竟成国家的弃材,大杖逐出。臣自知臣父爱之深,所以责之切,勉革前非,幸登一第;恭应制举,又蒙陛下格外识拔,天高地厚之恩,粉身碎骨难报。”说着,又叩下头去。

  “少年荒唐,不足深责。你现在也算对得起你父亲了!”

  “如果臣父对臣,亲情不断;都出于陛下的成全,不独小臣感戴终身,臣父也一定没齿不忘的。”

  “嗯,你们父子能重新团聚,我听了也高兴。”皇帝停了一下,又问:“去年听说你的时务策对得不好;今年我看你的卷子,对朝廷大政,四方庶务,竟大有见地,这是什么缘故?”

  这一点郑徽是预先想过的,从容奏道:“臣去年乞假回荥阳养病,行到中途,贱恙粗愈;自觉不通时务,难效驰驱,便不回乡,一路细心考察各地政风,直言奏对。小臣罔识忌讳,不诚惶恐。”

  “这一说,你倒真是个有心上进的人。我看你的那篇‘老骥赋’,惓惓忠忱,溢于言表;出仕以后,要不负初衷才好!”

  这是皇帝的训勉,郑徽除了叩头表示领受以外,不必多说什么。

  “你还有什么话,想跟我说的?”

  郑徽灵机一动,心想如能奉旨省亲,不怕父亲不见,便回奏道:“乞陛下赐假三月,容臣归省臣父臣母。”

  皇帝沉吟了会才答复:“我知道了。你先下去吧!”

  郑徽退出花萼楼,为料峭的春风一吹,才发觉自己浑身汗出如浆。回想奏对经过,内心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兴奋;但兴奋之外,也有隐隐作痛的地方,眼望着禁苑中的崇楼杰阁,心里却记起坍败灰黯的土地庙;这两者的距离太遥远了,而时间不过短短的三年。求一饭而不可得的时候,怎么也想不到会大魁天下;自以为龌龊风尘,死生都无人问,而居然有入宫奏对的一天。如说是梦,这梦过于离奇;如说是戏,这戏令人难以置信。

  太多的感慨,都归结于点:造化弄人!而阿娃是造化小儿的化身。

  于是,他记起《史记》中的话:“苟富贵、无相忘”!仰望着天子所居的巍峨的花萼楼,郑徽自誓一切荣华富贵,都要让给阿娃先享。

  这样想着,他便恨不得一步到家,把觐见天子,如何温语存问的经过,都细细告诉阿娃:他希望她知道,她所费的心血,已得到了最好的报酬;而且这一份报酬还只是刚刚开始。

  然而见了面却不容他跟她细诉;绣春、小珠以及张二宝,都希望知道皇帝是个啥样子?要他快说。

  “我说不上来,只跪下去时,偷看了一眼,好像有六十多岁,很有福气的样子。”

  “有没有胡子?”小珠问。

  “大概有吧!”

  “你呀,真是!”阿娃笑道:“难得见一次皇帝,连有没有胡子都没有看清楚。”

  “一郎一定吓昏了!”小珠天真地说。

  “一点都不错。”郑徽笑着答说:“皇帝精明得很,我父亲的官职,跟履历上所写的不同,让他看出来了,一问问得我没话说,真是差点吓昏了。”

  “以后呢?”

  于是,郑徽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。

  “你答得很得体。”阿娃表示满意,“看样子,皇帝很喜欢你。”

  “可是,我请假省亲,不知道为什么不准?”

  “也不能说不准。你耐心等一等,一定会准的。”

  阿娃一向料事很准,这一点却未料中。第三天,吏部派人送来一角公文,郑徽奉旨特授成都府录事参军,限五日内离京赴任。

  这是个美缺。天下十五道、三都、九府;府大于州,长官称为府尹、次官称为少尹,录事参军为各曹参军的首脑,也就是长官的幕僚长;初涉仕途,就得这样一个官职,算是异数,所以全家都很高兴。

  然而,为什么限五日内就要离京赴任呢?同时乞假归省的事又如何?这些疑团,使郑徽在欣喜之余,也有着深深的困惑。

  但以钦命所限,他目前第一件要做的事,是准备起程赴任。这在生活上是个极大的转变,一切都得从头策画,郑徽从没有经过这些事,所以不要说是去做,就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。

  不会留在京城供职,必将外放,是他早就料到了的;所绝未料到的是期限如此迫促。照他原来的盘算,皇帝准他的假回襄阳,成为奉旨省亲,这一番风光可以抵销他以前的种种不肖,上慰亲心;然后在家里备办行装车马,带到长安,候命赴任;而现在。一切的盘算都落空了!

  当然,他的心事,阿娃是完全了解的。她也在盘算,如何筹划出一笔丰厚的盘缠,把郑徽体体面面地送到任上。五天的限期,实在太迫促了些;但是,迫促也有迫促的好处,几年来的恩怨纠缠,真要理个清楚,怕一年半年都难以了结,此刻奉了钦命,为日无多,不能了结也得了结,快刀乱麻,倒也干净。

  而真正能够解决难题的,却是李姥;当郑徽和阿娃被唤到她房间里时,一口箱子刚好打开,李姥取出两百贯钱,默默地递给阿娃。

  阿娃和郑徽都知道这笔钱作何用处?但他俩都没有想到李姥会有这样一个慷慨的举动——要说郑徽对李姥还有什么介意的地方,此一刻也都消失无余了。

  “这行了!”感动的阿娃,泪光闪烁地强笑道:“你不用发愁了!”

  “到今天还要用姥姥的钱,我真惭愧!”郑徽想了一下,觉得只能用一句话概括他心里的想法:“一切的一切,我都记在心里,只有徐图后报。”

  “不用这么说,一郎!”李姥又感伤、又欢喜地说:“总算三曲中也造就了你这样一个人才,将来等我一口气不来,见了阎王也还有句把话好说。”

  “姥姥,你别说这些丧气的话行不行?”郑徽赶紧接口说:“我早说过,我要接你到任上去住;不巧的是,赴任的凭限太紧,咱们倒是商量一下,来不来得及一起走?如果来不及,得先有个安排;或者我先把张二宝带去,等那里安顿好了,马上打发他回来接……”

  他一路说,李姥一路摇头,“不,一郎,多谢你的好意。”她说,“我早就说过,官署的后堂,不是我住的地方。”

  “哎呀,姥姥。你真是!”郑徽顿着足说:“这是咱们自己的事,谁也管不着。”

  “官常要紧!这不是儿戏的。”李姥正容答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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