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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“别打岔!”阿娃轻轻打了他一下手,又说:“有八百贯摆在王四娘面前,先找个地方把素娘接出去,李六只好干瞪眼。这话,素娘跟十五郎商量过;她约摸有两百贯的私蓄,愿意全数拿出来,还有些首饰,也值百把贯,如果十五郎再想办法凑一揍,一天大事,不都烟消云散了吗?”

  “噢!”郑徽问道:“十五郎怎么说呢?”

  “他不置可否。只说他自有办法,叫素娘不必着急。事到如此,哪能不急呢?”阿娃停了一下,以极谨慎的语气说:“也许,十五郎根本不打算办这件事,却又不便明说,才这样拖着。”

  “不会的,决不会的。十五郎对素娘也是深情一片。”郑徽这样替韦庆度辩白,其实心里也不免怀疑。

  “我不管他怎么样,我只把我的一颗心交了给他。如果——”素娘容颜惨淡,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郑徽,然后以低缓的声音,自言自语地说:“那只有死!”

  在温煦的帷幕之中,荧荧的银灯之下,郑徽和阿娃,感到阴森森如有鬼气,毛骨悚然地一齐伸手出来,执住素娘的臂,“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阿娃急促地说:“你可千万不能胡闹。”

  “素娘!”郑徽也用极有力的声音说:“你把你的事交给我,我一定替你办好!”

  素娘呆滞的眼光,忽又眨闪不停。渐渐地,有两滴晶莹的泪珠,浮现在眼角。

  “别又哭了!”阿娃用罗帕替她拭着泪说:“两眼这么肿,回去当心王四娘又问长问短。要不,你今天就住在这里。”

  这一夜素娘与阿娃同榻,韦庆度仍旧回家。第二天,郑徽睡到正午才起来,饭后开箱子找出贡举人才——就试礼部的公文,又工笔缮写三代履历和名帖,整整忙了一下午——从搬入李姥家以后,这是他唯一做的一件正经事。

  由于事先已告诉了贾兴,投文的那天,他在天色微明时,就来叩西堂的门;李娃也早有准备,先唤起侍儿,再把郑徽叫醒,服侍他漱洗穿戴,饱餐一顿,然后送出车门,看着他上马离去。

  一主一仆先到韦庆度那里会齐,一起出平康坊西门,刚转入皇城大街,就望见汹涌的人潮,一个个玄衣革带,脚下乌皮履,头上藤胎席帽,是最通行的举子服色。

  郑徽和韦庆度跟所有来投文的举子一样,在皇城南面东首的安上门下马,将马匹交给贾兴看管;然后带着韦庆度的家僮秦赤儿,步行进入皇城,由安上门大街一直往北,越过太常寺、太府寺、礼部南院,看到一条特别宽阔的横街,往左一转,过街就是尚书省;一带青砖围墙,东起安上门大街,西至皇城正中的承天门大街,几乎一眼望不到底,气派大极了。

  韦庆度是第二次应试,秦赤儿跟主人办过户部投文的手续,一切都很内行,他不慌不忙地引着他们进入尚书省,进门就是一个大院子,中间一条甬道,直通大厅,厅前悬着一块横匾,大书“都堂”二字,是尚书令的治事之所;但因太宗未即位前,曾以秦王的封号兼领尚书命,所以,后世皇帝为尊崇此一官位,不拜尚书令,成为久悬之缺——尚书省只有左右仆射,左仆射领吏部、户部、礼部;右仆射领兵部、刑部、工部。每部之下,各设四司,考试归礼部考功司掌管,考功员外郎是六部中最煊赫的一个职位。

  秦赤儿在甬道之东,一株极茂盛的古槐之下,设下毯席,“两位郎君,先请休息,我去站队挂号。”他说。

  “坐下吧!”韦庆度说,“轮到我们还早得很呢!”

  郑徽举目四顾,只见到处是人,三三两两,或立或坐,约摸估计一下,总有四五百人之多。但他看来看去,找不出一个丰逸特俊,可以让他钦佩仰慕的人。

  “今年的人物不见得出色。”他说。

  “从何见得?”韦庆度问。

  “你看,眼前哪有个轩昂俊逸,令人倾倒的?”

  “岂能以貌取人?过几天我带你参与一两场‘私试’,你就知道未可轻敌了。”

  郑徽在江南也听说过,举子在试期以前,集会观摩,作一种模拟的考试,称为“私试”;他颇自负,亲友亦极其推崇,然而到底有多少真才实学还待考验。所以听韦庆度提到“私试”,深感兴趣,问说:“哪一天有私试?”

  “看你大有跃跃欲试之意。”韦庆度笑道:“少安毋躁。从今天投文以后,一直到过年,总有好几场,足够你展露才华。”

  正谈得高兴,秦赤儿已把号牌取了来——一百四十几号,两号相连。韦庆度很诧异地问:“看样子已来了五六百人,怎么才一百多号?”

  “遇见刘七,有他私自留下来的前面的几块牌,给了我两块。”秦赤儿说:“刘七还说,给郎君问好。”

  韦庆度很欣慰地点点头,转脸向郑徽解释:“家父是由户部外放的,刘七是户部的库史,受过家父的好处。他倒还念旧,格外给我们方便。”

  话虽如此,也还要相当的时间才轮得到他们。因为依照规定,非设有户籍的,不得应试;三年一造的户籍细册,共缮三份,除州县各存一份以外,上呈的一份,存放户部;赴试须先向户部投文报到,即由于唯有户部才能审查他们的应试资格是否符合,但以户籍细册,卷帙浩繁,查起来非常费事,有时发生疑义,还有一番争执,便格外地耗费时间了。

  好在韦庆度的谈锋很健,皇城之中的掌故又多,随便拈一个话题,就可以破除岑寂。其间还有不少韦庆度的熟人,过来招呼寒暄;郑徽自然也要周旋一番,使得时间更容易打发。

  近午时分,轮到他们俩的号次;由于刘七在里面照应,很快地把一切手续办完。韦庆度邀郑徽到他家去午餐,郑徽辞谢了,但订了后约——就是当天晚上,在韦家小饮。郑徽又叮嘱,不必再约任何人,因为他有话要谈。

  他要跟韦庆度说的话,却先跟阿娃说了。那是关于韦庆度和素娘的风流恩怨。

  他的看法与素娘相同,横亘在那对欢喜冤家之间的障碍,只是一个“钱”字,有八百贯交付王四娘,才算名花有主。但是,他知道韦庆度虽在故乡,形同寄居,一时或者无法筹措这笔大数目的款子;可又爱面子,不愿吐露实话,以致于搞成僵局。

  “为了素娘,顾不得了,我要揭穿他心里的话,才能把僵局打开。”郑徽把他的想法,讲给阿娃听了以后,又这样表示他的做法,“当然,我也要在钱上帮他一些忙,不过先要你能体谅。”

  “我当然体谅的。”阿娃毫不迟疑地答说,“不过,我实在不知道该体谅些什么?”

  “也是钱上面的事。”郑徽说,“我还存下两百贯,早打算好了,一百贯送你,一百贯留着自己用。现在,我得向你借一百贯,帮韦庆度一个忙——等试期过了,我向家里要了钱再还你。这就是要你体谅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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