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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六


  因此,他想到了现任财政部长王克敏。他们是老朋友,当光绪末年曹锟在保定当统带时,王克敏以直隶交涉使驻保定,便常有往还。入民国后,彼此有几次共事的机会,他发现王克敏有一项长处,该曹锟应得的钱,他不会装入他自己的荷包。在曹锟看,这就是“公私分明”,与吴景濂恰好相反。

  “大总统既然觉得王三爷不错,何不派他当国务总理?”李彦青看出他的心意,乘机为王克敏进言。

  “再看看。”曹锟答说,“万一提出去通不过,大家面子不好看。”

  从到了北京,李彦青跟王克敏走得很近。财政虽然困难,李彦青以公府总务处长的身分,有所需索时,王克敏从不让他失望。加以王克敏纨绔出身,起居豪奢,处处让李彦青由羡慕而崇拜。但最主要的是,当今要人中,只有王克敏不看轻他的出身——天津澡堂子的小伙计,视如昆季。而李彦青亦只有到王家作客,始有如归之乐。

  如今看曹锟并不反对王克敏组阁,只是顾虑着国会通不过,便特地去访王克敏,劝他不妨在议员身上下一番功夫。

  到得王家,先有客在。王克敏为双方介绍,彼此都有“闻名已久”之感。原来先到的客是曹汝霖。他不认识李彦青,李彦青也没有见过他,当下鞠躬如也地连声说道:“你老大人物,你老大人物。”

  曹汝霖却有些窘迫,因为不甘于跟他称兄道弟;而看他如此客气,其势又不得不略作敷衍。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只得谦谢地连称:“不敢当!”

  李彦青很知趣,进屋时看他们从烟榻上起来相迎,当然不是尚待过瘾,便是有话要谈,所以哈哈腰说:“两位总长,请便!”

  这时王克敏便喊了:“阿凤,阿凤!”语声未终,门帘一掀,闪出来一个丽人,年可二十许,鹅蛋脸上一双眼睛,比她袖口上镶的水钻还要亮。这就是王克敏从八大胡同移植来的一朵名葩:小阿凤。

  她先招呼一声:“曹总长。”美人京语,声美如莺,然后代替王克敏款客:“李处长,请这面坐。”

  “叔鲁,”曹汝霖一面复又躺了下来,一面艳羡地说,“你这两年艳福官运都不错,何以我大倒其楣,流年那么坏!”

  原来曹汝霖跟王克敏同岁,都出生在光绪二年丙子。他们组织了一个餐会,就叫“丙子会”,每年五月跟十二月,杨椒山与苏东坡生日那天,聚会作竟日之欢,因为杨、苏亦生在丙子年。

  虽是同岁,荣枯不同。曹汝霖先是丧父,热孝中两个姨太太又下堂求去。最倒霉的是颜惠庆内阁中的交通总长,本来为吴佩孚管电报的高恩洪,以及财政总长董康与他作对,说他经手“西原借款”的账目不清楚,由吴佩孚压迫内阁下令通缉,不得不避往天津。如今事隔一年,通缉令尚未撤销,每次到北京来,都还要先托熟人“保驾”。

  王克敏当然要帮他的忙。“撤销通缉的事,包在我身上。”他说,“至于其他,看谁来组阁,我再来想办法。”

  “谢谢!不过两件事都不必。第一、我决不向武夫低头,看吴子玉能把我怎么样?第二、我现在孝服还没有满,而且时局如此,我也不想出来。”略停一下他又说,“叔鲁,若非你跟曹仲珊的交情不同,我都要劝你,另作打算。你看看,‘吴大头’那班人,真正把做官的脸都丢光了。”

  王克敏一面打烟泡,一面倾听。到听完,烟泡也打好了,装在烟枪上递向曹汝霖。

  “你自己来吧!我想戒烟,能忍住还是忍住。”

  “戒烟是好事,我不劝你了。”王克敏一口气将一筒烟抽完,喝了两口热茶,方始答复曹汝霖的话。

  “润田,我不瞒你,为娶阿凤,我扯的窟窿很大,不能不抓个缺在手里。这一层,你在芝老面前,要替我解释。”

  “芝老”自是指段祺瑞。他的“武力统一”政策虽已破产,但军阀之中,比较起来还算他跟张作霖,心里还有“国家”,还有“百姓”。因此,政坛上一班有志之士,正在策动皖、奉两系与孙大元帅合作,倒直驱曹,重开新局。

  这一次曹汝霖到北京,便是受段祺瑞所托,来看看曹锟上台以后的政治气候。

  “芝老对你相当关切。”曹汝霖试探着问,“这一次不论谁组阁,你必是蝉联的?”

  “那也说不定。”王克敏答道,“民穷财尽,只靠发公债、向外国借钱过日子。这个财政部长,形同鸡肋,目前似乎没有人看在眼里。将来如何,就难说了。”

  “你看会是谁来组阁?”

  “吴大头总没份的了。颜骏人本来倒有点希望,不过经吴子玉一保,曹老四首先就有意见。此外,王聘老、汪伯老,都是可能的人选。”

  他指的是王士珍、汪大燮。但此两人都不热中,加以外有跋扈的吴佩孚,内有佞幸的李彦青,更不见得肯出山。曹汝霖心这样在想,却不肯说出来,因为看样子李彦青跟王克敏走得很近,说这些话有些不合时宜。

  “冯焕亭怎么样?”曹汝霖又问,“听说他跟直军处得不大好。”

  一提起冯玉祥,在王克敏便生厌恶之心,认为他虚矫不近人情。像这种人,迟早必叛,实在不宜驻扎京师重地。

  “此人是直系一患,我曾劝过曹仲珊,不如把他调得远远地。曹仲珊说,吴子玉主张把他摆在北京,有重兵监视,谅他不敢为非作歹。”王克敏又说,“现在军费困难,他那里每个月好几十万的协饷,负担很重。事实上他拿了钱去买军火,有枪有炮就不能没有人,他只管他扩充实力,不问国库负担得了、负担不了,真是岂有此理。”他停了一下又说,“我预备改一个办法,取消他的协饷,看情形酌量补助。”

  “他肯吗?”

  “不肯也没有法子,反正我只认陆军部,不跟他打交道,他又其奈我何?”

  其时天色将暮,主人留客小酌。曹汝霖因为另有约会告辞,李彦青却留了下来。就在上房的堂屋中开饭,小阿凤带着两个俊俏丫头,亲自招待,肴馔精洁,食器华贵,加上温柔周到的侍候,使得李彦青陶然欲醉了。

  一面喝酒,一面少不得要谈正事。“三爷,”李彦青问,“你来干国务总理好不好?”

  王克敏心中一跳,却不置可否,只望着小阿凤问:“你听见了没有?”

  李彦青行六,小阿凤管他叫“六爷”。她笑着说:“请你再说一遍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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