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金色昙花 | 上页 下页
一〇〇


  徐树铮长叹一声,知道完了。东西两路失利,还不要紧。他的盘算是,马良攻入德州,必能延缓直军的攻势,而吴光新在湖北驱王成功,直军必然退保后路,那时东西两路发动反攻,第二师自德州北上夹击。吴光新在湖北遥为声援,皖军的声势,一下子就会重振。如今吴光新长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,皖系大势去了!

  “现在只有办善后了。”徐树铮说,“芝公在团河不是办法。请马上回京。”

  段祺瑞无奈,坐上汽车直驶京城,引咎自劾,还发了一个通电说:

  “查祺瑞此次编制定国军,防护京师,盖以整纲饬纪,初非黩武穷兵,乃因德薄能鲜,措置未宜,致召外人之责言,上劳主座之廑念,抚衷内疚,良深悚惶。查当日即经陈明,设有贻误,自负其责。现在亟应沥陈自劾,业已呈请主座,准将督办边防事务,管理将军府事宜各本职,暨陆军上将本官,即令罢免。并将历奉奖授之勋位勋章,一律撤销,定国军名义,亦于即日解除,以谢国人,共谅寸衷。”

  这个通电一发表,前线战事,完全停止,首尾不过五天,胜负已经大定,各地皖军,一齐瓦解,不是溃散,便是投降。新式犀利武器,为直、奉两军所瓜分,这是段祺瑞最痛心的事。

  但是最大的刺激来自徐世昌,看到段祺瑞自劾的辞呈,笑笑说道: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?”派田文烈、曹汝霖两人将辞呈退回。段祺瑞抚今追昔,惭愤交加,一时想不开,从办公桌抽斗中,取出一管手枪,对准太阳穴扣了扳机。

  扳机是扣了,人却无恙。原来段祺瑞的继室,自幼丧父,为袁世凯所抚养,为袁克文兄弟呼为“段大姊”的张夫人,对丈夫的性情摸得极透,知道他为兵败,或不免有此一着,早就悄悄嘱咐小马弁,将手枪中的子弹卸去。如今果然是防备到了。

  虽是空枪,亦有响声。副官马弁,闻声而至。正好曹汝霖、曾云霈连袂来访,苦苦相劝,段祺瑞只得强打精神,料理善后。

  第一步当然休战罢兵。其时直军与奉军已直入京师,一驻南苑,一驻北苑,军官们都佩着闪闪发光的新手枪,耀武扬威,得意非凡。直军主将吴佩孚的气焰,更是不可一世,领衔发电,提出罢兵六项条件:第一、边防军督办官制取消。第二、西北筹边使官制取消,西北军解散。第三、将段祺瑞安置在汤山,如何处置,听国民公决。第四、徐树铮、曾云霈、朱深、李思浩、丁士源五人,拿交法庭审办。第五、国会休会。第六,安福系首领王揖唐及安福系议员,逐出国会,永褫公权。

  于是段祺瑞、徐树铮、王揖唐,以及参加内阁的曾、李、朱三阁员都垮了。段芝贵的京畿卫戍司令,换了直系的王怀庆。京城里的“当方土地”,警察总监吴炳湘,因为与徐树铮过分接近的缘故,一顶纱帽,亦竟不保。

  当然,性命亦可能不保的是这次战争的“祸首”。段祺瑞倒不要紧,有徐世昌挡在前面。复有重新为曹锟、张作霖所支持,而复任国务总理的靳云鹏,假惺惺地苦苦求情,曹、张不为已甚,吴佩孚亦不敢擅作主张,派兵拘捕。但徐树铮等人,看起来很难幸免,因为早在吴佩孚刚提六条件时,已有一张名单交吴炳湘密饬严拿。

  名单是由靳云鹏拟就,送交吴佩孚提出。原来的名单上,一共十一个人,徐树铮为首,接下来是段芝贵、曾云霈、李思浩、朱深。再有就是段芝贵的秘书长梁鸿志、大理院院长姚震、交通部次长姚国祯与京绥铁路局长丁士源。这两个人之被列入祸首,是因为他们曾经出动了小飞机侦察战场之故。此外还有王郅隆与曹汝霖。

  名单先送给徐世昌看,他将曹汝霖的名字一笔勾掉。“曹润田到团河两次,劝芝泉相忍为国。”他说了句公道话,“凭什么把他列入名单。”

  因此,“祸首”只得十个人。徐树铮与段芝贵,早就避入六国饭店;李思浩躲在华俄道胜银行。但以英、美、法三国公使通饬本国侨民,不得容留避难华人,因此英、美资本的六国饭店,要求徐树铮、段芝贵,即日迁出。

  这难不倒徐树铮,六国饭店本是他暂时歇脚、观望风色之处。既然情况不妙,他便照他预定的步骤行事,首先是跟吴炳湘取得联络。吴炳湘告诉他说:缉拿的名单是有了,他以未奉政府正式命令为托辞,将那张名单压在那里。不过,他的后任,一直跟冯国璋当军法处长的段鸿寿,即将接事,所以名单最多只能压两天。他已经派人秘密通知朱深、姚震等人,赶紧躲开。接着又问徐树铮作何打算?

  “我预备去找建川,本不想托庇在日本公使馆,此刻事出无奈,不得不尔。镜潭,请你赶快通知李赞侯——”

  “赞侯在华俄道胜银行。”吴炳湘打断他的话说。

  “那好,段香岩、李赞侯、我,有三个人在这里了。其余七位,请你分头通知,赶紧到日本公使馆集中。”

  “我马上办。不过,有把握吗?”

  此是指向日本公使馆求庇护而言,徐树铮想了一下说:“请你打个电话给曹润田,托他再跟小幡公使提一声,就更妥当了。”

  接着,徐树铮便到日本公使馆去看他们的陆军武官建川中佐,提出政治庇护的要求。建川跟公使小幡商量,决定接受要求,将他们安置在日本兵营。

  当天晚上,安福“十祸首”都到齐了。建川在兵营中的“酒保”设宴欢迎,居然还有营妓侑觞,苦中作乐,梁鸿志还作了好几首诗。

  到得归寝,除了徐树铮、丁士源仿佛回到士官学校,对于通铺的“榻榻米”,以及掘一条壕沟,上架木板便是厕所的日本军营设备,反有亲切感以外,其余的人都大感不便。尤其是王郅隆,出身天津长芦盐商,起居虽不如扬州盐商的豪奢,却也是养尊处优,从未吃过一天苦。这一夜天气又热,厕所中的臭气,格外厉害,熏得他辗转反侧,通宵失眠。

  到得破晓凉爽,睡意初来侵袭时,号音突起,日本兵起床,难免骚动。接着,不同的号音,此起彼落,只听丁士源在说:“俄国兵起床了,美国兵起床了,法国兵起床了——”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