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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李经羲碰了钉子,还想看看风色,倒是他的长子李国钧,比较有识见,说张勋决不能成大事,而且很可能会引起战祸。危邦不居,速走为妙。

  于是第二天一早,李经羲父子仓皇出京。其时正是“新贵”趋宫门谢恩之时,最早的是张镇芳,递了“恭谢天恩”的折子,随即到财政部去上任。

  李经羲逃走了,张镇芳的“十天之内一定要抓财政的印把子”这句豪语提前兑了现,自然得意非凡。到得财政部大门,首先是将随车带来的一方新招牌——“度支部”,挂了起来。总务司长在前一天就接到了通知,照红单子所开列的条款办事,在交叉的黄龙旗下,悬起一挂五千响的鞭炮,当挂招牌时,开始燃点,一时劈劈啪啪,硝烟弥漫,过往行人车辆,尽皆停住,先看一看热闹。张镇芳扬着脸站在那里,手拈一挂三千元新买的奇南香朝珠,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。

  鞭炮放毕,僚属“做此官,行此礼”,从大门口站班站到大堂上,但服饰各异:总务司长照前清各部郎中的品级,着的是五品服色的公服;此外,有人戴一顶纬帽,有人长袍马褂,有人西装革履,形形色色,不成体统。张镇芳心想,第一张条子应该先来“正其衣冠”。

  这样想着,人已到了大堂。照规矩“拜印”,但度支部的新印尚未颁发,只好拜“中华民国财政总长”的印。在香案前面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,到“部长室”改成的“签押房”落座。

  于是,总务司长兼代秘书主任,拿了四件公事来请画稿。一道上行,是“奏报到任”的折子;一件平行,分咨各部院衙门,业已接印视事;一件下行,“札”饬所属各机关照常安心供职;再有一件是布告。张镇芳一一判了行,等总务司长要退出去时,他将他留了下来。

  “本部同仁,服装不一,实在难看得很,先给大家发一笔治装费。”

  说完,便下条子:“本部司官着各发银一百两,司官以下着各发银八十两。克日治装,以肃官仪。右仰总务司照办。”下面是龙飞凤舞的一个花押,可以猜得出,署的是“镇芳”二字。

  “请示,请示——”总务司长不知道怎么称呼,想叫“大人”,又怕他误听做“大臣”,直呼官称,似乎不大礼貌,所以嗫嚅了一会,方始想到,“内阁议政大臣”至少等于“协办大学士”,不妨称之为“中堂”——“请示中堂,司官的上下,怎么分?”

  张镇芳想了一下答说:“帮办以上是司官以上,科长以下是司官以下。”

  “是!”总务司长回到办公室,先将“手谕”送交本部会计科,四道公文发交文书科缮写。

  “司长,”文书科长走来问道,“奏折照规矩不用印,没问题,咨跟札怎么办?尤其是布告,用旧印似乎不成话吧?”

  “这确是个问题。”总务司长反问,“你看呢?”

  “只好‘借印’。借旧印一用。”

  “不好!‘借印’不如‘制印’。”

  “可是怎么制呀?而且立等要用。”

  “你找吴录事去。”总务司长说,“他一定有办法。”

  吴录事落拓不羁,但多才多艺,只是脾气太坏,惹恼了他,连“堂官”都照骂不误。文书科长知道他吃软不吃硬,找到他办公桌前,先掏烟相敬,而且亲自替他点火。

  吴录事倒不好意思了,起身说道:“科长这么客气,一定有事要我办。请说吧!”

  “是司长指点的,说老兄一定有办法——”接着,道明了来意。

  “好办!找块没有用过的洋胰子给我。”

  等把肥皂找了来,吴录事将浮面刨去一层,切成正方,然后找把扦脚刀,不消半点钟,便刻成了一方“度支部印”。

  钤印出来一看,宛然如真,无论规制、篆法,找不出丝毫破绽。“妙极!”文书科长说,“可惜不耐磨,用不了几天就完了。”

  “你还打算用多少时候?”吴录事冷冷地答一句,“也就不过几天的工夫。”

  ***

  第二个到部视事的是雷震春。他倒没有拜印,不过传谕部员“堂参”。陆军部中军官居多,穿的还是军常服,与翎顶补褂的“堂官”在一起,显得格格不入。

  “堂参”领头的,也是个司长,管《步兵操典》的军学司长。他事先就提醒大家说:“军服在身,要照规定行事,三鞠躬最敬礼。不能打扦,更不能磕头。”

  因此,“堂参”只是三鞠躬。雷震春有怏怏不足之意,欲待“纠正”,却以半夜起身,宫门“请安递折”,又去贺了张勋,这么来回一折腾,烟瘾大发。命听差在“签押房”间壁的小客厅中,摆开烟盘,躺下来先抽大烟要紧。

  正当瘾快过足时,有了个贺客,是陆军第三师师长范国璋,与雷震春是老朋友,但近年踪迹渐疏,这天是特意来“套近乎”的。

  领到小客厅中,雷震春只在靠枕上微微颔首为礼。向匟床前一张方凳指一指,示意请坐。

  范国璋看他衔着烟枪,就不作声,等他抽完这一筒再说话。哪知雷震春抽完了最后一口,将烟枪一扔,蹶然而起,大声说道:“你倒还认识我?”

  范国璋始而发愣,继而发火,霍地起立,掉头就走,走出小客厅,重重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,冷笑着说了句:“小人得志!看有几天猖狂!”

  说完出门,坐上马车,关照到前门车站,决定到天津去看段祺瑞。

  到得前门车站,只见站前停着一辆挂着陆军部牌子的汽车——整个北京城的汽车,不到二百辆,半数属于东交民巷及王府井大街的使馆及外侨所有;其余半数中,十分之八,属于达官贵人,十分之二属于富商巨贾。当此“改朝换代”之际,实有兵荒马乱之感,所以相戒闭门观感,汽车都停在车房中。偌大前门车站前面的广场,只停了三辆汽车。陆军部的车子,悬了一面白底红字的牌子,格外醒目。

  “这是谁坐来的?干吗?”范国璋一面想一面踏进车站,先到餐厅休息,同时命随带的马弁去定“包房”。

  餐厅中的客人,跟站前的汽车一样,少得可怜,大概不上十个人。因为如此,穿军服的那位,亦就格外醒目。范国璋走过去一看,认得是陆军部办庶务的小周。

  小周当然也见到了范国璋,站起来行了礼,招呼着说:“范师长,请坐!”

  “你来干什么?”

  小周左右看了一下,低声说道:“陈师长派我来接天津来的一位客人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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