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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说完,出了垂花门,经过二门书房,探头往里一看,发现有架电话,便叫拿把剪子来,亲自去剪电话线。

  大家先不知他要剪子何用?及至看到他去剪电话线,刘文揆只当也跟电灯的线一样,情急喊道:“剪不得!会过电。”

  张勋一惊,剪刀落地,心里相当感动,刘文揆的忠爱之忱,实在可嘉。不过,这时候还不能放他。

  “把他们松绑。”他交代了卫兵,又交代听差,“告诉小厨房,替他们开饭。”

  这一来,刘文揆知道性命是保住了,还想开口谏阻复辟时,张勋已经走了。

  回到江西会馆,欢迎会已近尾声,张勋敷衍了一阵,散会回家。换上清朝的公服,戴上红顶辉煌的凉帽,还拖上一根双眼花翎——虽然他连花翎都没有蒙赏过,但马上就会有上谕,不妨先“预支”一用。

  出门仍旧到江西会馆,这回是来赴宴:北京银行公会欢宴。有些人先得风气之先,头上大帽、脚下朝靴,只有交通银行董事长曹汝霖,穿的是西服。

  银行界的领袖是中交两行,所以由中国银行总裁王克敏和曹汝霖代表做主人,在首席陪张勋。哪知张勋见到曹汝霖怒目相向,终席不发一言,曹汝霖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,先还以为张勋所说的,“曹汝霖这小子可恶极了,我非揍他不可!”是一时气话,现在看样子,只怕真要挨揍,甚至有生命之危。因而亦如芒刺在背,坐立不安。

  席散入座听戏,曹汝霖便远远地坐在后面。会上跳过加官,开锣戏是龚云甫的《钓金龟》,张勋的兴趣还不大,“提调”知道他喜欢听旦角、武生的戏,特地情商杨小楼,将刊在中轴的《拜山》提到前面。黄天霸一亮相,张勋就来了个“碰头好”,全场也顿时鸦雀无声,显得杨小楼的道白,格外流亮。

  曹汝霖心里却仍是七上八下。正当不知该留该去时,觉得衣服被拉了一把。转眼看时,是江西科名前辈李盛铎,字木斋。他在前清做过驻日公使,曹汝霖跟他很熟,便很恭敬地叫一声:“木公!”

  “听说绍轩跟你有误会。”李盛铎轻声说道,“我劝你在此事‘揭晓’以前,离京为妙!”

  曹汝霖恍然大悟,所谓“揭晓”便是宣布复辟,那时张勋便可以“矫诏”拿办曹汝霖,置之于死地。意念到此,吓出一身冷汗,当时感激地答说:“多谢木公关照,感激不尽。”

  说着,站起身来,趁张勋的卫兵,都为戏台上英姿飒爽的黄天霸着迷时,从后门溜出江西会馆,找到自己的汽车,吩咐直驶前门车站。

  ***

  江西会馆的堂会,到梅兰芳的玉堂春上场,已经快十一点了。这是压轴,大轴是全班反串《大八蜡庙》。这出只有年底封箱,或者大义务戏才会一露的群戏,只要有杨小楼,一定是他反串张桂兰。这天的戏提调很用了些心思,让杨小楼在前面去演黄天霸,大轴反串黄天霸之妻张桂兰,相映成趣,更易讨好,预料一定能取悦张勋。不料刚到十二点钟,他就起身离座了。

  出了江西会馆,问到里外灯火通明的住宅,万绳栻、胡嗣瑗,以及第二旅旅长吴常植、第十三旅旅长刘金标等等文武心腹,都已恭候多时。

  “怎么样,队伍开进来了没有?”

  “还没有。”吴常植答说,“江提督不肯开城。”

  江提督指江朝宗。步军统领俗称“九门提督”,江朝宗喜欢他人用此职衔的别名称呼他,所以吴常植亦称之为“提督”。

  “最好,请大帅亲自打个电话给他。”

  “好!”

  于是副官将电话接通了,声明是张勋请江朝宗说话,所以张勋接过话筒就说:“宇澄。我的队伍要从城外进城,你告诉守西直门的,赶快开城。”说完,不待江朝宗答话,就将话筒搁下了。

  “我看,”万绳栻说,“不必等江宇澄下令了,直接用‘大令’叫‘城守尉’开城就是。”

  “这话不错。”

  于是吴常植带同副官,持着张勋的“大令”——一支特大号的“金箭”,坐汽车,直奔西直门。

  这时王士珍、陈光远已得到消息,因为京师治安由江朝宗负责,所以都赶到他那里打听情形。就这时西直门又来电话请示,江朝宗只好答一句:“你们瞧着办吧!”

  “第一师蔡师长来告诉我,说今天晚上就要复辟了。”王士珍问道,“宇澄,你听说了没有?”

  江朝宗大为诧异,“原来辫帅的兵要进城,是要闹复辟啊!”他说,“好像太快了一点儿!”

  “这简直是儿戏嘛!”陈光远问,“宇澄,你是九门提督,掌管禁钥,没有下令开城吧?”

  “没有!不过城门上恐怕顶不住,万一开炮,怎么办?所以我让他们瞧着办。”

  “兵是一定要进城的,拦也无用,咱们要商量一个办法出来——”

  一语未毕,只听围墙外汽车“呜呜”,接二连三地,但霎时声息全无,似乎就停在这条胡同里。接着,门上来报:张勋派人来请了。

  来的人是张勋的副官长,京中要人,无不相识。“原来王总长、陈师长也在这里!好极了,省得我再到府上奉请。”他说,“请一起走吧!”

  王士珍、陈光远、江朝宗不发一言,跟着他上了汽车,直奔南河沿张宅。只见辫子兵密布,大门开得笔直,下了汽车,进入灯火辉煌的大厅,警察总监吴炳湘首先迎了上来,先使个眼色,示意勿吃眼前亏为妙。

  “聘老!”万绳栻满脸笑容地迎了进去,王士珍看到张镇芳、雷震春以外,还有个梁鼎芬,便知复辟之说,丝毫不假。

  “宇澄!”张勋气冲冲地问,“我的队伍要进城,你为什么不开城门?”

  “大帅!”江朝宗早料到有此一问,拿想好了的话回答,“调遣军队,向来要有陆军部的命令。大帅告诉我,我替大帅到陆军部跑一趟,调遣的命令拿到,就不会有这场误会了。”

  听他说是误会,又说愿意替他跑腿,张勋不好意思再发脾气,在正中坐下来看一看王士珍说道:“大事已经决定,马上就要办了。大家赞成,马上跟我进宫;不然,就留在这里不要去了!”停了一下,他又声色俱厉地问:“现在有句话问你们,答一声‘是’,官上加官;答一声‘不’,就不用想留着脑袋吃饭了。”

  举座默然,只有江朝宗答一声:“是!”接着又说:“大帅,地面治安要紧,好日子不要出什么差错。我先跟你告假。”

  “好吧!你先走。”

  “是!”江朝宗迈动长袍中的马靴,轻快地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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