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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三


  这话叫荆轲初听之下哑口无言;多想一想,似乎又确然若失。究竟心里是怎么个感觉,一时也无法去仔细分辨。

  “我此刻倒懂你的意思了。”任姜说道:“你以为你娶了我,只是增加我的负担,是不是?”

  “正是这意思。”

  “我想想不是。譬如说,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我自然要伤心,不会因为我不是你的妻子,就可以看得开的。至于你交给我办的事,我早就答应你了!这份责任也不是你娶了我,才加在我头上的。你想,我的话可错不错?”

  “不错,不错。”荆轲这算放心了;阅历世途的任姜,与养在深宫的夷姞,到底是有所区别的。

  “你不是害了我,你实在是成全我。”任姜又说,“本来,这个世界,我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贪恋的了!现在不同了,我至少有些可想的东西。”她仰起了头,显得骄傲而满足地,“想想看:我姓荆!夫婿是盖世的英雄——他的一切,大到轰轰烈烈的事业,小到酒量深浅,我都知道。他的第一个妻子是燕国的公主,第二个妻子是我;也许没有人肯相信,可是,我不在乎别人怎么去想,反正是真事。是真的不是,你娶了我做妻子?”

  说着,她伸过一只手来,荆轲不自觉地紧握着,“真的,真的!”他一迭连声地回答,而且笑了。

  那是欢畅的笑。听她说得如此之美,他也神往不已。任姜是解释得这样地明白,这样地真挚,叫他不能不相信她的每一个字。

  于是,他心头毫无牵挂了!一心一意准备着去成就一番“轰轰烈烈的事业”,做一个任姜所期望的“盖世英雄”。

  ▼第十五章

  大半夜雨声未停,荆轲却不曾听见。他平日想得太多了,临事前夕,反没有什么可想——想亦无用!他隐隐然有这样一个了解;该想的都想到了,若还没有筹划到的,即使此刻想起,也无法再作补救,而且徒乱人意,无益招害。因此,颓然一醉,早早入梦。

  醒来时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,是吴舍长亲自来把他唤醒的。对广成舍来说,这一天是一年中很少有的一个重要日子,列国和属国的使者,虽络绎不绝于函谷道上,但被接待在广成舍住的,却并不多;在广成舍安置的少数使节中,像燕国上卿荆轲这样被格外尊重的,更是罕见。这就是吴舍长所以特别巴结的缘故。

  从半夜里起,广成舍就有人起来了,鸡声初鸣,吴舍长亦已惊醒;等唤醒荆轲时,满舍灯火通明,就像要办什么了不起的喜事一样。

  张开眼,有一片华丽的气氛在迎接;荆轲觉得这一天的开始便是个好兆头,所以高兴得很。跟吴舍长相互道了早安,有人伺候着盥沐,换上簇新的冠服;然后吴舍长又亲自来请了去朝食。

  “等秦副使来了,一起吃吧!”

  “秦副使早就起身了。”吴舍长说,“我叫人去请来。”

  在等候秦舞阳的那一段时间中,荆轲跟吴舍长闲谈着;他向居停道谢招待的盛意,因为他自己知道,这一去是不会再回到广成舍来了。

  吴舍长如何猜得到他的心思?受宠若惊地逊谢了一番;紧接着又向他致贺:“荆先生今天觐见大王,必蒙上赏。晚上我再置酒恭贺;只怕一出宫就有名公巨卿相邀,一时还轮不到我。”

  “那里的话?”荆轲笑道:“今晚我一定叨扰。”

  “那太好了。喔,”吴舍长突然脸色一正,“我还忘了告诉荆先生,据我所知,大王今天是以大朝仪接见,朝服、设九宾,那真是罕见的殊荣噢!”

  这个消息颇出荆轲的意料,但不论真假,此刻唯有表示谦虚:“果真如此,实在是逾份的恩宠了!”

  “从前赵国蔺相如献璧,也是朝服、设九宾的大朝仪,他也是住在广成舍。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!”

  荆轲笑了,但笑过之后,必中又不觉恻然;蔺相如献璧弄得不欢而散;今天的大朝仪中所生的事故,比当年不知严重多少倍?秦法严峻,株连所及,只怕这位善饮健谈的吴舍长,明日此时,再不能像此刻这样高兴和得意了。

  然而这恻隐之心,一闪而过,根本未在他心头留下什么痕迹;反因此而使他想到要照顾自己人,得趁这不多的时间,早作打算和安排,于是略略想了一下,说道:“今天可算是燕国的好日子。我那些从人,平时不得休闲;既然今天我要入宫,他们在舍中也没有什么事,我想给他们一天假期。应该先跟你说一声。”

  “好说,好说!”吴舍长答道:“如果要到哪里去逛逛,我可以派人领路。”

  “那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思了。”

  正说到这里,秦舞阳就召而至,他也穿戴得整整齐齐,可是气色却不甚好;荆轲自然关切,只不便当着吴舍长问他。

  朝食完毕,吴舍长先行告退。礼官未来,还有时间作最后的交谈;荆轲不愿错过这珍贵的片刻,赶紧招招手叫秦舞阳坐近身边,匆匆问道:“昨夜睡得如何?”

  秦舞阳思前想后,一宵不能安枕;但此时不肯说实话:“还好。就是雨声吵人!”

  荆轲也知道他不全是真话,便特别加以安慰:“一切有我,万无一失。你放心好了!”

  但就在荆轲自己说了这一句话以后,心头灵思闪现,虽只如石火电光的一暼,他已把握住了一个概略。这新的看法,究竟似是而非,还是不灭不磨的正理?他一时无从去判断,不过,他觉得在此刻说与秦舞阳,恰好用来镇静他的栗六不宁的情绪。

  于是他拿一只手按在秦舞阳肩上,仪态尊严,而眼中是慈爱的光芒,兼有传道解惑的严师和宽容体贴的慈父的丰神;这使得秦舞阳在心理上便先有宁贴的感觉。

  “舞阳!”荆轲用很低但很清晰的声音说:“多少天来,你朝夕在心,魂牵梦萦的一个念头,就是唯恐失败,唯恐辜负了太子对你的识拨提携,是吗?”

  “荆先生自然早就看出来了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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