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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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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也许是他有意如此设问,劝她珍重。任姜在想,处此暴政之下,死比生来处容易,为了荆轲,她要挑一条难的路走——如他所说的“想办法活下去!”于是,她很郑重地点一点头,虽未出声应诺,这个表示已使得荆轲感到满意。 “你坐过来——” 他刚说完这一句,听得叩门的声音;同时听得门外秦舞阳在喊:“荆先生,有要紧话奉告!” 确是很要紧的话,典客派人来通知,秦王嬴政,定于庚申日在咸阳宫接见燕国使者。这天是辛丑,算来还有七天的功夫。 “如何?”任姜扬一扬问道。 荆轲看着她笑了。秦舞阳不解所以,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 “她事先已得到消息。喔——”荆轲把任姜安排他们从人逃脱的计划,告诉了秦舞阳,又说:“你别忘了。庚申日那天一早,通知他们。” “是。”秦舞阳站起身来,准备离去。 “你别走。”荆轲留住他,“我和公主的许多情形,你也未必知道,不妨听听。” 夷姞与荆轲的一段痴情,秦舞阳早有所闻,苦于不知其详,尤其是夷姞易水自尽,究竟是为了什么?一直是他想知道而又不敢问的;难得荆轲自己愿意公开,真个喜出望外了。 但意外的事故,出现得太煞风景。荆轲刚谈了没有几句,有人来报,说蒙嘉遣了人来有消息通知。荆轲估量着无非也是转达嬴政定期接见的信息,便懒得动了,叫秦舞阳出去代见。 他对荆轲,一向是抱着“有事弟子服其劳”的态度来应付的,接得命令,怏怏然地去了。这里荆轲接着他未完的话往下谈。 谈夷姞自然要从他与太子丹定计谈起。先有秦舞阳在座,他心里有数,要避免提到盖聂;此刻却没有什么碍口的了。他说到盖聂,附带解释,就是他跟她在榆次道上的旅舍中,宋意来访,他以为有人来寻仇的那个“仇人”。 “喔,是他!”任姜越发听得有味了,插口问道:“既然你们有仇,你怎么又要找他来帮忙呢?” “别打岔!你听下去就知道了。” 荆轲依旧按照他亲身的经历,顺着时间次序讲下去。一面讲,一面重温着回忆;平时的回忆,只是片段的,像这样整个的经历在脑中复现,真还是第一次。因此现实的感觉,不知不觉地消失了;整个情绪都沉浸在已逝的时光中。兴奋、激动、欢乐、悲伤,以及无限的沉重,都随着自己的叙述而变化;说到夷姞的死,他终于流下了眼泪;然而他不知道在流泪,他为自己不知不觉地造成一种迷惘的,不知斯世何世、斯地何地的物我两忘的境界。 忘不了的只是夷姞,眼中所看到的是她的浅笑,鼻中所闻到的是她的衣香,耳中所听到的是她的琴声;甚至于手中所触摸到的,彷佛也是她的柔腻温软的肌肤。 忽然,他有了新的感觉,脸上痒痒地,想伸手搔一搔;一抓,抓到了任姜的手和她手中的罗巾——他这才发现她正在为他拭泪;同时也发现她的泪痕犹在双颊。 她强笑着摇一摇头,是一种做作出来的欢喜的感叹,“我不知道该为你高兴,还是伤心?”她说。 “我只觉得欠人的太多,能够偿还的太少。” “至少你没有欠我什么!也许我还欠着你一些;我没有想到能再遇见你,只当从榆次到邯郸的那几天日子,今生今世永不会再有了。谁知道居然还有!”说到这里,任姜的身子突然一抖,眼中的光采,顿时消失,软弱地垂下头去,凄然长叹:“唉!但是,我也没有想到——” 她无法再说下去,他却完全能够意会;此情此景,再想起自己的结局,也真叫他心胆俱裂了!转念又想到任姜,刚得重逢,恰又死别,人世间的感情,何以总是如此残酷?而这残酷的感情,往往又总落在弱女子身上?真个天道无知,天道不公! “我不能上比公主。”任姜的声音打破了令人难耐的沉默,荆轲俯身向前,注意倾听,“但是,眼前,我可算是你唯一的亲人了!你可有话交代我?” 这一说,使荆轲心头发酸,感激之念,油然而起,想了半天说:“还就是那件事,夷姞的苦心孤诣,痴情奇哀,别让它湮没无闻。” “这是我的第一件大事。”任姜严肃地说,“还有呢?” “还有?”荆轲直觉地说,“我不知道如何才可以报答你?你说,在这几天里面,我能替你做些什么?只怕没有!” “有的。”任姜逼视着他:“你能许我姓荆吗?” 荆轲一下子楞住了。好半晌才清楚是怎么回事;忍泪答道:“我早该娶你的!” 任姜眼中重又闪现出美丽的光芒,浓黑的睫毛中含着晶莹的泪珠;嘴角的弧线,刻划出怅惘的满足。她有太多的激动需要克制,因此身子晃来晃去,几乎无法支持似地。 荆轲想扶她一把,但不敢。他明白她跟他一样,这里都有着相拥痛哭一场的强烈意欲;只要手一碰到她,她便会投入他的怀中,而他也会紧紧地搂抱着她。那样的情景,且不说落入广成舍那些人的眼中,是个绝大的疑窦,就是自己的从人看见了,也难免要私议诽笑,因而惹起外人的猜疑,会坏了整个大事。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,而荆轲却感到深深的疚歉,“请原谅我!”他低着头说,“我什么也不能给你。夫妇一场,不过口头一诺而已。” “我就要的这一诺。千金一诺,到死都不改。” 她的情绪已慢慢稳定下来了,深沉表现在脸上,决心显示在声音中。这使得荆轲又起了戒心,她的贞烈不下于夷姞,而痴心是他早就领教过了的;看这样子,莫非又存下殉情的打算,那可是一件叫人做鬼都不安的事。 因而他悔于那一诺了!深恐自己又铸下了不可挽救的错误。细想一想,在世不久的人,此举也实在多事,而且如此轻诺,也彷佛是对夷姞的不忠。 他脸上阴暗的颜色,立即为任姜所发觉;她是个爽朗的人,有疑问必得弄个清楚,于是问道:“又想起了什么不顺遂的事?说出来,大家商量着办。” “我怕是害了你!” “这话怎么说?” “有了名分,对你是一种拘束。” 任姜偏着头想了一会,说:“我还是不懂。你做个譬仿看?” “譬仿,你将来遇着合意的人——” “不会再有比你更合意的人。” “但是,你还年轻,你不能不有一个伴。” “那是我的事,也是将来的事;何用你此刻替我操心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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