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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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荆轲心想,这样一问一答,以至于词穷,难免会泄漏了机密,心生警惕,便采取了敷衍的态度:“你的话不错,我要在燕国做一番大事,现在已经官拜上卿,太子又专门替我修了房子,我还要到什么地方去?” 这一说,昭妫又觉得人生充满了乐趣和希望,但总还是有些不放心,幽幽地说道:“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,一过些日子再也想不起人家来了。” “我不是那种人。”荆轲把她一把揽入怀中,吻着她说:“我已说过,我在燕国一天,我们相聚一天,决不会冷落了你。” 昭妫这下真个满心舒畅了,柔顺地依偎着荆轲,度过了一个温馨的上午。 到了饭后,太子丹又派人来请了。先请荆轲写了给孟苍的信,立即打发专人送往榆次。办完了这件正事,太子丹郑重其事地把他带入一座花木抹疏,靠近后宫,极其幽静的别院;屋中已燃起一炉清心涤虑的沉榆香,还有一张形制古朴的七弦琴,端端正正地放在当地,琴上覆着一方锦袱,琴后摆着一方极工细的篾席。 “噢!”荆轲欣喜地说,“已安排好了。” “你请稍坐。”太子丹又嘱咐道:“别忘了我的话,那女伶官脾气极其怪僻,万一有失礼之处,请看我的薄面,勿与计较。” “是!”荆轲答道:“我以礼自持,相信决不会惹得那位女伶官着恼。” “是的。我只是过虑。你请坐,我去招呼她。” 太子丹转入内室,却不见再出来。稍停,香风微度,一位身材极其苗条的女郎出现,头上盖一块玄色罗巾,看不见她的面貌,然而双手如玉,令荆轲无法想象这只手是生在一个极丑陋的女人手上。 那女伶官轻轻移动脚步,接着盈盈下拜,却未说话。荆轲伏身答礼,致谢说道:“荆轲今日得闻妙奏,深感荣幸。只恐草野下愚,不能领略深微奥妙之处。” “荆先生不必过谦。”那女伶官平静地回答;声如玉磬,异常悦耳。 然后,她在那方细篾席上坐了下来,头上虽有罗巾遮盖,但举止动作,皆有法度。等素手拨弦,荆轲立即感到不同凡响。 “我为荆先生操一曲《贞女引》。” “是!我在静心倾听。” 于是那女伶官端然静坐,先伸出一双玉笋般的手;慢慢抚一遍琴弦,这是因为眼睛看不见,先熟悉一下弦柱的位置。然后,铮然一声,一串如松风流泉般的清响,流转在那精室之中,荆轲闭眼静听,彷佛置身在深山幽谷里,飘然、恬然,一切尘世间的扰扰攘攘都自心头消失了。 忽然,琴声中多了一种声音,那是女伶官发声在唱《贞女引》 菁菁茂木,隐独荣兮,变化垂枝,含蕤英兮,修身养志,建令名兮,厥遭不同,善恶并兮;屈躬就浊,世疑清兮;怀忠见疑,何贪生兮? 骤然一声,人琴俱杳,荆轲心中激起无限感慨,不自觉地发为叹息。 “荆先生,何故长叹?” 不回答是不礼貌的,荆轲直抒感触:“由你的歌,叫我想起了田先生。” “是田光先生么?”女伶官以首肯的语气又说:“把田光先生拟为贞女,倒亦未尝不可。请问荆先生,你的感慨是什么?” “‘怀忠见疑,何贪生兮?’贞女乃千金之体,又是刚烈之性,一语见疑,不意遽尔轻生,唉,真是叫人遗恨无穷!” “这是太子的轻率,不可恕也!” 荆轲不敢再答话了,心想这女伶官的口气好自大,身在东宫,便一无顾忌地批评太子,倒是她自己太轻率了。 “荆先生离乡背井,已有几年?”那女伶官又问。 “浪迹天涯,少说也有二十年了。” “儿时歌哭嬉游之地,可想念么?” “离乡多年,印象淡薄了。便梦中也难得一见故乡的情景。” “喔。”女伶官换了个话题:“我的琴,难得一动。幸遇高明,请作指点。” 这是考验荆轲。他觉得她的琴艺确是不凡,但不说两句内行话,在她听来是泛泛的恭维,可能会觉得不足与言,就此歇手;为了想再听她奏一曲,他不敢随便回答。 于是,他细细想了一遍,很小心地说道:“我实在不懂什么。只觉得苍劲高古,闭目听去,不似出于纤纤玉手,便这指法,在须眉之中,亦是极难得的高手。” 罗巾微颇,彷佛是点头称许的样子,接着,那女伶官平静地说:“容我再向荆先生请教。” 显然的,荆轲的恭维是搔着了痒处。但另奏一曲,她却未曾说明出处;素手轻挥,那清清冷冷的声音,入耳好熟,荆轲一时想不起来,曾在何处听过?只凭琴声的指引,彷佛看到了竹篱鸡犬,邻舍相呼,然后怀着无限孺慕的心情,拜见了白发双亲。 荆轲陡然记起,那是卫国有名的乐工师曹的遗曲。曲中充满了卫国的风味,因而荆轲思乡之心,为琴声鼓动得如醉如狂,自觉二十年的飘泊,国破家亡,老亲弃养;纵然富贵,亦不过境花水月,转眼消逝,归于无用,思归之念,身世之感,加上幻灭无常的悲哀,打垮了一向自许为坚强的荆轲,一曲未罢,泪下如雨。 而琴弦恰在这时候断了一根,琴声一止。荆轲抽噎的哭声,格外清晰。那女伶官陡然一揭盖头的罗巾,荆轲一见之下,不由得止住了哭声,惊得目瞪口呆。什么相貌极丑的女伶官?竟是绝色的美人,而且气度高华,一看便知是极尊贵的身分。 “是——”荆轲恍然意会:“是公主?” “是的。”太子丹在门口接话:“是我的幼妹夷姞。” 荆轲心中有着无数疑团,但是在表面上他已恢复常态,整一整衣襟,伏身下拜,重行大礼,“荆轲谒见公主,” 夷姞以公主会见大臣的礼节还了礼,矜持地微笑道:“荆先生为燕国宣劳,感谢之至。” “尚无寸功足录,不敢当公主的嘉奖。倒是我,辱蒙公主降尊纾贵,亲操法曲,真是毕生难忘的幸事。” “下里巴人,叫荆先生见笑。”夷姞站起来说:“请宽坐,恕我失陪。” 说完,一转身翩然而去。荆轲急忙俯伏拜送,等抬起头来,夷姞已走得无影无踪,只觉沉榆香味之中,依稀夹杂了她的衣香,荆轲回想夷姞的倩影笑貌,恍恍惚惚如遇见了仙人一般,怔怔地在出神,竟忘却身在何处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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