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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到了第三天,太子夫人打发人来请夷姞。她们姑嫂的感情,一向如同胞姊妹一样,几于无日不见;从封了那道便门,第一个感到不便的是夷姞自己,她亦正在想念太子夫人,因而一听邀请,欣然允诺。

  一辆以鱼皮为饰的帷车,出御苑,入东宫,直到内院。太子夫人已站在阶前等候,一见便即问道:“你怎的把那道便门封了?”

  “听说东宫有贵客,我怕我那里的人,胡乱闯了进来,冲撞了贵客。”

  太子夫人知道她言不由衷,也不点破,只说:“还是把那道门开了吧!来往也方便些。”

  “再说吧!”

  一句话宕了开去,彼此都不再提及此事。姑嫂俩在炉火熊熊的暖室内,谈着家常,不知不觉,天已入暮,夷姞正想告辞,听得门外宫女递声传呼,是太子丹来了;她跟他已有好几天未见,便又留了下来,想听听外面的消息。

  一见,夷姞不由得十分关切——太子丹一脸的烦恼,清俊的双眉一直深锁着,见了她,也只心不在焉地点一点头,不似平日每一见面,必定有说有笑,问长问短,流露出无限的友爱。

  “怎么了?”太子夫人也觉得他的神态大异于往日,不免动问:“何事大不如意?”

  “唉!”太子丹长长叹口气,又停了好半天。才说:

  “白费一番心血!”

  太子夫人不知他意的所指;夷姞却想到了,很显然的,他最近的心血都花在荆轲身上,说“白费一番心血”,自然是说荆轲叫他失望了。

  “莫非章华台上的那位贵客,虚有其表?”她问。

  太子丹一楞,迷惘地问道:“怎叫‘虚有其表’?”

  “我是说——,此人虚名盗世。可是么?”

  “不,不!”太子丹大声纠正她:“妹妹,你不可作此无根之谈!”

  话说得太直率了。夷姞从未碰过这样的钉子,羞得脸红过耳;若非体谅他忧烦在心,口不择言,一定会气得拂袖而去。

  “你看你!”太子夫人深怕夷姞脸上挂不住,埋怨她丈夫说:“跟妹妹说话,倒像吵架似地。”

  这一说,夷姞更要装作不在意了,“那么,”她平静地问太子丹:“这位荆卿,怎地叫你白费了心血?”

  “说来话长——”太子丹把荆轲所陈的三策,转述了一遍,接下来又说他自己的意见,“我的意思,上、中、下三策,可以联合运用,也要修长城,也要招纳流亡的仁人志士,同心一德,共拒暴秦,这些我都已照他的意见,开始在做了;现在还要做两件大事,一件是说动齐、楚诸国,重修合纵之谋,一件是刺秦王于咸阳宫,流血五步,震动天下。”

  夷姞把他的话,从头细想了一遍,问道:“说了半天,到底荆卿给了你什么烦恼?”

  “烦恼吗?唉——,我跟他之间的距离太大了。我请他入秦,他无论如何不肯。”

  “哥哥,你本就不该作此要求!”夷姞失声答道,“你把他看成一个劈刺之士,根本就错了。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,你轻视别人,难怪别人拒绝你的要求。”

  “唉!”太子丹顿一顿足,“怎么你也这样说!”

  “难道我说得不对吗?”

  “并非不对,只是你不明其中的道理,如果另有适当的人,可遣以入秦,我决不肯对荆轲作此要求;而且,一早有适当的人,入秦之计,亦不致迁延至今。”

  这倒耐人寻思了,夷姞心想,入秦的人选,何以非荆轲不可?心里这样在琢磨,口中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。

  “何以非荆轲不可?我讲给你听你就知道了。”太子丹沉吟着,脸色转为凝重;双眼落向远处,回忆着当年所见的秦宫:“咸阳宫在咸阳北阪,殿宇重重,肃静无哗,执戟的甲士,满布内外。百官趋朝,无不戒慎恐惧,那一番森严的气象,莫说等闲的士庶,就是我,也免不了心中惴惴,唯恐失仪。你想,如果身藏匕首,心怀不逞,到了那样的场合,有个不胆战心惊,张皇失措的吗?”

  是啊!夷姞心想,独夫嬴政,知道天下人人欲得而甘心,警卫极严;任何刺客,只要形色稍露张皇,事机一定败露,看来刺杀秦王,虽是下策,但要行此下策,却真个难于登天。

  “但是,荆卿不同。”太子丹接着他自己的话说:“他的修养,真的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地步。只有他能从容自如。近得嬴政的身;此外,任何人都没有他的那份镇静,别说近得秦王的身,只怕连咸阳宫殿都上不去。”

  “喔!”夷姞失声轻喊,心中充满了敬仰崇拜之意——荆轲,荆轲实在是个英雄!她无声地对自己说。

  “你明白了吧?”太子丹彷佛宣泄了郁闷,神态声音都显得比较开朗了。

  “我明白了。你有你的道理,不算唐突,但是——”她迟疑着,是有些难于措词的样子。

  “怎么?”太子丹追问着,“你另有看法?”

  “无奈人家有言在先,对此下策,‘只设谋,不与其事。’”

  “说过的话,未尝不可更改。”

  这叫什么话?夷姞大起反感;想了想,答道:“一个人立身处世,贵乎言行一致,若是说过的话,随便可以更改,显见得心口不一,这种人又怎值得你奉为上宾?”

  “妹妹!”太子丹皱着眉说:“你竟也如此迂腐!为了急人之难,舍己从人,没有人会批评他心口不一。”

  “这话要分两方面看,在你的想法,入秦行刺,才是急人之难;在他,既然已决心作知遇之报,自然经过深思熟虑,认为游说列国,联合拒秦才是正办。既然你求教他,就该尊重他;否则,他亦不过像你所供养的那些一勇之夫一样,岂不辱没了他自己,辜负了田光先生的一死?”

  太子丹不以她的话为然,但想来想去,竟没有话驳得倒她,只好报以苦笑。

  看他这样子,夷姞心中倒觉得歉然。在沉默中,她平心静气地想一想,觉得太子丹的想法,也是值得同情的,他了解他复仇的心思重于一切,荆轲所说的下策,在他看来,特具重大的意义,因此,他要求荆轲入秦,实在不能说是轻视。

  于是,她的想法变了,希望有机会能助她长兄一臂之力。然而,会有怎么样的一个机会呢?她无法想象。

  当然,经过这一番谈话,她对荆轲的观感已完全不同;她觉得再封住那道便门,是件幼稚得可笑的事,因此一回去便吩咐季子,撤消了一切防范东宫那位贵客的禁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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