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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一问,事有转机,任姜立即举起丰腴白皙的手,拭一拭眼泪,笑道:“还用我说吗?你到那里,我到那里。不管你拿我当灶下婢也好,浣衣妇也好;只别叫我离开你——我,让我想看看你的时候能看得到你就行了。”

  “唉!”荆轲懊悔地说。“你何以说这些痴话?”

  “我也不知道痴不痴?只都是我心里的话;你如不信,我发誓给你听……”

  “不必,不必!”荆轲拦着她说。“我信。”

  “你信了,不就该答应我了吗?”

  荆轲不由得有些好笑,“怪不得你长得又白又胖。”他说:“原来你没有心事。”

  “我的心事就是怕你扔了我;你答应了带我走,我还有什么心事?”

  荆轲心想,不管多么精明懂事理的人,一犯到男女之情便迷糊得无理可喻了。只好这样问道:“你不是要去寻你儿子吗?”

  “是的。”任姜有些愧色,“但也不忙。十年不见,就再等些日子也不妨。等你安顿好了——不说要到燕国去,投奔什么太子?先办了你的大事再说。”

  看样子,一时无法说服得了任姜,越谈话越多,反而纠缠得不可开交。于是荆轲乱以他语,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,磨到夜深,熄灯安置。

  第二天一早起身,荆轲整肃衣冠去拜访徐夫人。那是他到邯郸来的唯一的目的;他一生爱好利剑,自从与盖聂论剑以后,内心起了疑问,到底是剑的锋利,重于击刺之术。还是善于击刺之术,便不必再讲求剑的本身;去见徐夫人的动机。除了由于一般人所具有的仰慕之意外,便是要求得这个疑问的解答。

  徐夫人在邯郸是名人,她的家不难找;到门下马,叩户求见;应接的年轻人答道。“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。”

  “可是徐夫人不在府上?”

  年轻人踌躇了一下说:“在是在。已封炉不见客了。”

  “我是专诚来拜访徐夫人的。在榆次,曾结识孟苍,他还有话要我转告徐夫人。”

  “喔。”年轻人的词色不同了,“既是有渊源的,又当别论。请稍待。”

  年轻人进去了好久;再回出来时,招招手把荆轲邀了进去。

  穿过正厅,来到一间精舍,徐夫人已站在那里等候。她享名已久,为天下冶工尊为前辈,荆轲想象中,一定是位鸡皮鹤发的老妇;其实不然,她看上去不过四十刚刚出头,仪态娴雅,但一双眼睛,炯炯有神,特别是因为她身后一架子的宝剑衬托着,格外显得英气逼人。

  “足下就是荆卿?”徐夫人首先动问。

  “不敢!”荆轲很恭敬地行礼:“卫国荆轲,倾慕夫人的名声,已非一日。”

  “我本来已闭门谢客,只以足下的诚意,破例一见。请问,小徒有什么话要跟我说?”

  “乞恕罪。”荆轲再一次行礼:“我在榆次结识孟苍,倒是未假;不过,他并没有话要我转告。我只是借他的名义,作为进身之阶而已。”

  “喔!”徐夫人笑道:“足下倒是位诚实君子。有何见教,尽请明言,请坐下谈。”态度如此诚恳,荆轲便不必亟亟乎提出疑问,解下腰际宝剑,双手捧上,口中说道:“请法家鉴定。”

  徐夫人稍一踟蹰,终于把他的剑接了过去,抽出鞘来,用纤纤双指,略略弹了一下,铮然一响;余音犹在之际,便即答道:“可惜,火候不足。如果回炉再炼,炼成一把匕首,虽不能断金切玉,普通的青铜器,决非对手。”

  “然则‘利’之一字,便可尽剑道?”

  “不然。身怀利器,若是不善使用,反成召祸之由。”

  “既如此,不如携一把普普通通的剑,反可安然无事?”

  “这又不然,利器总是利器。不过——”徐夫人笑笑不再说下去了。

  荆轲却放她不过,逼紧了问说:“‘不过’如何?”

  “看足下非用剑的人。”

  荆轲觉得她的话,奇怪得很。“从何见得?请问。”

  “我只是这么想……”徐夫人笑道:“猜测之词,请足下不必介意。”

  “不,不。”荆轲深深点头:“夫人高明得很。我确是个不会用剑的人。剑,在我身上毫无用处,敬以奉赠。”

  徐夫人似乎大感意外,微笑问道:“然则足下以何防身?”

  “不须防身之物。无人可以伤我。”

  “噢——”一直从容周旋的徐夫人,突然注意了,那一双明亮的眼睛,看上去更觉犀利敏锐。

  “夫人以为我是狂言?”荆轲又说。

  徐夫人不即回答,慢慢地把他从头打量到底,然后徐徐发言:“足下深沉得很。狂言不必为我而发,我看出你一片诚意——常人说赠剑的话,自是唐突;在足下,我倒不便辜负你一番盛意。”

  这一说,荆轲倒反而不安了。他一向做事周详,而此举却嫌冒昧——徐夫人是天下知名冶工。送她这么把并不算一等的剑。算是什么意思呢?

  于是,他改容相谢:“荆某无状,惭惶之至。”

  徐夫人正以他极深沉的人,做出极冒失的事,才见得他词意之中流露的诚意,所以很感动地答道:“莫如此说。我是真心感谢。”

  “荣幸得很。”荆轲站起来说:“数年想见一见夫人的宿愿,一旦得偿,真个不虚此行,异日再来拜访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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