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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二


  这时孙小毛远远喊道:“老板,老板你请过来。”

  “啥事体,我在陪客人说话。”

  “要紧事体,你请过来,我同你说一句话。”

  阿利只好说一声,“对不起,我去去就来。”

  等他去到帐台边,孙小毛又好奇又兴奋地说:“老板你晓得这位胡老爷是啥人?他就是胡财神。”

  “胡雪岩?”

  “是啊!”

  “哪个说的?”阿利不信,“胡财神多少威风,出来前前后后跟一大班人,会到我老同和来吃白肉?”

  “是一个刚刚走的客人说的。我在想就是因为老同和,他才进来的。”

  孙小毛又说:“你倒想想看,正帐不过两把银子,小帐反倒一出手八、九两。不是财神,哪里会有这样子的阔客?”

  “啊!啊!这句话我要听。”阿利转身就走,回到原处,赔笑说道:“胡老爷,我有眼不识泰山,原来你老人家就是胡财神。”

  “那是从前,现在是‘赤脚财神’了。”

  “财神总归是财神。”阿利非常高兴地说:“今天是冬至,财神临门。看来明年房了翻造,老同和老店新开,我要翻身了。”他又加了一句:“我们老丈人的话要应验了。”

  “呃!”胡雪岩随口问说:“你老丈人怎么说?”

  “我老丈人会看相,他说我会遇贵人,四十岁以后会得发,明年我就四十岁了。”

  胡雪岩算了一下,他初见阿利是在二十七年前,照此算来,那里的阿利只有十三岁,而阿彩至少有十六七岁,记得她长得并不丑,何以会嫁一个十三岁的小表弟?一时好奇心起,便即问:“你表姐比你大几岁?”

  “大四岁。”阿利似乎猜到了胡雪岩的心思,“阿彩眼界高,高不成,低不就,一直到二十七岁,老姑娘的脾气怪,人人见了她都怕,只有──”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不肯再说下去了。

  “只有你不怕?”

  “不是我不怕。我是从小让她呼来喝去惯了的,脾气好是这样,脾气坏也是这样,无所谓。”阿利停了一下又说:“后来我老丈人同我说:我把阿彩嫁给你,你算我女婿,也算我儿子。你嫌不嫌阿彩年纪大?”

  “你老丈人倒很开通,很体恤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你怎么回答他呢?”

  “我说,只要阿彩不嫌我年纪小就好了。”

  胡雪岩与古应春都哈哈大笑,“妙,妙!”胡雪岩说,“再烫壶酒来。”

  “胡老爷,我看,你如果不嫌委屈,请你同这位古老爷,到我那里坐坐。今天做冬至,阿彩自己做了几样菜,你倒尝尝看。”

  胡雪岩还未有所表示,古应春已拦在前面,“多谢,多谢!”他说:“辰光晚了,我们还有事,就在这里多谈一息好了。”

  这话矛盾,既然有事,何以又能多谈?阿利听不出话中的漏洞。胡雪岩却明白,因为他们以前同洋人谈生意、办交涉是合作惯了的,经常使用这种暗带着机关的话,当面传递信息。胡雪岩虽不知道他的本意何在,但暗示必须谢绝,却是很明白的,因而顺着他的语气说:“不错,我们还有要紧事情,明天再说吧!”

  “那么,明天一定请过来。”阿利又说:“我回去告诉了阿彩,她一定也想见一见胡老爷。”

  “好,好!”胡雪岩将话题宕开,“你们的房子要翻造了?”

  “是的。要造马路了。房子前面要削掉一半。不过,地价有补贴的,左邻右舍大家合起来,平房翻造楼房,算起来不大吃亏。”

  “翻造楼房还要下本钱?”

  “是啊!就是这一点还要想法子。”

  “翻造要花多少钱?”

  “那要看情形。如果拿后面的一块地皮买下来,方方正正成个格局,总要用到一千五百银子。”

  “你翻造了以后,做啥用场?老店新开,扩大营业?”

  “想是这样想,要看有没有人合股。”阿利又说:“老店新开,重起炉灶,一切生财都要新置,这笔本钱不小。”

  “要多少?”

  “总也要一千五百银子。”

  “那么,你股东寻着了没有?”

  “倒有两三个在谈,不过谈不拢。”

  “为啥?”

  “合伙做生意,总要合得来才好。”阿利停了一下说:“阿彩不愿意。她说,店小不要紧,自己做老板,自己捏主意,高兴多做,不高兴少做,苦是苦一点,人是自由的。一合了伙,大家意见不合,到后来连朋友都没得做了。”

  “不错!”胡雪岩深深点头,“阿彩的话你要听。”

  “是啊,没办法,只好听她的话。”

  “听她的话才有办法。”古应春接口说了一句,举杯复又放下,从大襟中探手进去,从夹袄表袋中掏出金表,打开表盖来看了看说:“小爷叔,辰光到了。”

  在看表的这个动作中,胡雪岩便已得到暗示:此时便顺着他的语气对阿利说:“今天晚上我们还有事,辰光到了,明天再来。”

  “明天来吃中饭。”古应春订了后约:“请你留张桌子。”

  “有,有!”阿利一迭连声地答应,“胡老爷、古老爷,想吃点啥,我好预备。”

  “我要吃碗‘带面’。”胡雪岩兴高采烈地说:“拣瘦、去皮、轻面、重洗、盖底、宽汤、免青。”

  “所谓“带面”便是大肉面,吃客有许多讲究,便是“拣瘦”云云的一套“切口”。胡雪岩并不是真想吃这样一碗面,不过回忆当年贱时的乐事,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,而且颇以还记得这一套“切口”而兴起一种无可言喻的愉快。

  ※※※

  顺路买了四两好茶叶,古应春陪胡雪岩在小客栈住夜长谈。他们都同意,这是此时此地,为胡雪岩排遣失意无聊的最好法子。

  “应春,你为啥不愿意到阿彩那里去吃饭?”

  古应春原以为他能默喻他的深意,不想他还是问了出来,那就不能不提醒他了。

  “小爷叔,阿彩为啥‘高不成,低不就’?你想想他替你赎那件夹袍子,还不明白?”

  胡雪岩一愣,回想当时情景,恍然大悟,低徊久久,才说了句:“看起来是‘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’。”

  古应春很少听到胡雪岩这种“文绉绉”的语意说话,不由得笑了,“小爷叔,”他故意开玩笑:“如果你当时娶了阿彩,现在就是老同和的老板,不晓得是不是还有后来的一番事业。”

  “那就不晓得了。不过,”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,“如果我是老同和的老板,我一定也会把它弄成上海滩上第一家大馆子。”

  “这话我相信。”

  胡雪岩多日无聊,此时突然心中一动,想小施手段,帮阿得来“老店新开”,要轰动一时,稍抒胸中的块垒。但念头一转到阜康,顿时如滚汤沃雪,自觉是可笑的想法。

  看他眼神闪烁、脸上忽热忽冷,古应春大致也能猜到他心里,此时此地,心思决不可旁骛,因而决定提醒他一番。

  “小爷叔,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,其实到阿彩那里去吃一顿饭,看起来也是无所谓的事,不过,我怕阿彩冷了多少年的一段旧情,死灰复燃,而小爷叔你呢,一个人不得意的时候,最容易念旧,就算不会有笑话闹出来,总难免分你的心。是不是呢?”

  “是的。”胡雪岩深深点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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