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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〇


  “好到怎样的程度?”胡雪岩脱口相问,看古应春不作声,方又说道:“除非价钱好到足抵我的亏空有余,我马上可以收回,自己处理。无奈办不到,只有请刘抚台出面来讲折扣,那就只好由他作主了。”

  “不过,刘抚台一时也未见得找得到主顾。”

  “不错,我也晓得他找不到。我原来的打算是,他找不到,就拖在那里,拖它几个月,或者局面好转了,或者洋商要货等不及了,行情翻醒,或放我们可以翻身。不过照目前的情形看,再拖下去,会搞得很难看。”

  于是胡雪岩将言官参劾,可能由文煜的案子,牵连到他受革职处分的情形细说了一遍,接着又细谈此行的目的。

  “我这趟来,第一件事,就是找丝茧的买主,你有没有?”

  “有。就是价码上下,还要慢慢儿磨。”

  “不要磨了。我们以掮客的身分,介绍这生意。刘抚台答应了,佣钱照样也要同他说明。”

  “那么刘抚台呢?”古应春问:“佣金是不是也要分他一份?”

  “当然,而且应该是大份。不过,这话不便同他说明,一定要转个弯。”

  “怎么转法?是不先跟德藩台去谈?”

  “不错,要先同德晓峰谈。我同他的关系,你是晓得的,既然你有了户头,我们马上打个电报给他。”

  “这要用密电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胡雪岩说:“临走以前,我同他要了一个密码本,而且约好,大家用化名。”

  “那就很妥当了。”

  接下来,古应春便细细地谈了他所接洽的户头,有个法国的巨商梅雅,开的条件比较好。胡雪岩听完以后,又问了付款的办法、担保的银行,认为可以交易,但仍旧追问一句:“比梅雅好的户头还有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好!就是他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至于佣金,你的一份要扣下来,我的一份,归入公帐。”

  “我的也归公帐。”

  “不必,不必!我是为了显我的诚心诚意,你又何必白填在里头?如果说,折扣打下来,不足之数仍旧要在我身上追,你这样做,让我少一分负担,犹有可说,如今总归是打折了事,你这样做,于我没啥好处,连我都未必见你的情。至于旁人,根本不晓得你不要佣金,就更不用谈了。”

  “我是觉得我应该同小爷叔共患难──”

  “好了,好了!你不必再说了。”胡雪岩拿他的话打断,“铜钱掼到水里还听个响声,你这样牺牲了都没有人晓得,算啥?”

  “好吧!”古应春另外打了主意,不必说破,只问:“电报什么时候打?”

  “现在就打,你先起个稿子看。”

  古应春点点头,凝神细想了一会说:“佣金的话,怎么说法?”

  “这先不必提,你只报个价,叙明付款办法,格外要强调的是,没有比这个价钱更好的了。如果刘抚台有意思,由你到杭州同他当面接头,那时候再谈佣金。”

  “小爷叔,你自己回去谈,不是更妥当吗?”

  “不!第一,我要到江宁去一趟;第二,这件事我最好不要插手,看起来置身事外,德晓峰才比较好说话。”

  “好!我懂了。”

  于是唤茶房取来笔砚,古应春拟好一个电报稿,与胡雪岩斟酌妥当,然后取出密码本来,两人一起动手,翻好了重新誊正校对,直到傍晚,方始完事。

  “我马上去发,不然,电报局要关门了。”古应春问:“小爷叔是不是到我那里去吃饭,还是苦中作乐,去吃一台花酒?”

  “哪里有心思去吃花酒?”胡雪岩说:“我们一起出去逛逛,随便找个馆子吃饭,明天再去看七姐。”

  “也好。”于是胡雪岩连跟班都不带,与古应春一起出了客栈,先到电报局发了密电,安步当车,闲逛夜市。

  【第三册 第九章 少年绮梦】

  走过一家小饭馆,胡雪岩站住了脚,古应春亦跟着停了下来。那家饭馆的金字招牌,烟熏尘封,已看不清是何字号?进门炉灶,里面是一间大厅,摆着二三十张八仙桌,此时已将歇市,冷冷清清的,只有两桌客人,灯火黯淡,益显萧瑟。古应春忍不住说:“小爷叔,换一家吧,或者到租界上去,好好找家馆子。这家要打烊了。”

  “问问看。”说着,举步踏了进去。

  跑堂的倒很巴结,古应春亦就不好意思打断人家的生意了。

  “两位客人请坐,吃饭还是吃酒。”

  “饭也要,酒也要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你们这家招牌,是不是叫老同和?”

  “是的。老同和。”

  “老板呢?”胡雪岩问:“我记得他左手有六个指头。”

  “那是我们老老板,去世多年了。”

  “现在呢?小开变老板了?”

  “老老板没有儿子,只有一个女儿,现在是我们的老板娘。”

  “啊!”胡雪岩突然双眼发亮,“你们老板娘的小名是不是叫阿彩?”

  “原来你这位客人,真正是老客人了。”跑堂的说道:“现在叫得出我们老板娘名字的,没有几个人。”接着,便回过去,高声喊道:“老板娘,老板娘!”

  看看没有回音,古应春便拦住他说:“不必喊了。有啥好东西,随意配几样来,烫一斤酒。”

  等跑堂离去,胡雪岩不胜感慨地说:“二十多年了!我头一回到上海,头一顿饭就是在这里吃的。”

  “小爷叔好像很熟嘛!连老板女儿的小名都叫得出来。”

  “不但叫得出来──”胡雪岩摇摇头,没有再说下去。

  这种欲言又止的神态,又关涉到一个“女小开”,很容易令人想到,其中必有一段故事。如此寒夜,如此冷店,听这段故事,或者可以忘忧消愁。

  就这样一转念间,古应春便觉得兴致好得多了。等跑堂端来“本帮菜”的白肉、乌参,一个“糟钵头”的火锅,看到熊熊的青焰,心头更觉温暖,将烫好的酒为胡雪岩斟上一杯,开口说道:“小爷叔,你是什么都看得开的,吃杯酒,谈谈当年在这里的情形。”

  正落入沉思中的胡雪岩,啜了一口酒,夹了一块白肉送入口中,咀嚼了一会说:“不晓得是当年老板的手艺好,还是我的胃口变过了,白肉的味道,大不如前。”

  “说不定两个原因都有。”古应春笑道:“还说不定有第三个原因。”

  “第三个?”

  “是啊!当年还有阿彩招呼客人。”

  “她不管招呼,坐帐台。那时我在杭州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,到上海来寻生意,城里有家钱庄,字号叫做源利,有个得力的伙计是我一起学生意的师兄弟,我到上海来投奔他,哪晓得为他兄弟的亲事,他回绍兴去了,源利的人说就要回上海的,我就住在一家小客栈里等。一等等了十天,人没有等到。盘缠用光了,只好在小客栈里‘孵豆芽’──”

  囊底无钱,一筹莫展,只好杜门不出,上海的俗语叫做“孵豆芽”。但客栈钱好欠,饭不能不吃,他每天到老同和来吃饭,先是一盘白肉、一碗大血汤,再要一样素菜,后来减掉白肉,一汤一素菜,再后来大血汤变为黄豆汤,最后连黄豆汤都吃不起了,买两个烧饼,弄碗白开水便算一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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