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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六


  见她如此殷勤,周少棠想起一件事,昨夜在唐家作客,照例应该开发赏钱,因而唤住她说:“阿翠你等等。”

  说着,探手入怀,皮袍子口袋中,有好几块碎银子,摸了适中的一块,约莫三四钱重,递向阿翠。

  “周老爷,这作啥?”

  “这个给你。昨天我走的时候忘记掉了。”

  “不要,不要。”

  “不许说不要。”周少棠故意扳一扳脸:“没规矩。”

  于是阿翠笑着道了谢,高高兴兴地甩着辫子回去。周少棠便照她的指点,一直往前走,果然看到一座小石桥,桥边一家旧货店,旧木器都堆到路上来了。

  周少棠心中一动,站住脚细看了一会,并没有发现什么木器店。不由得奇怪,莫非月如所说的木器店,即是指这家旧货店?

  这样想着,便上前问讯:“老板,请问这里有家木器店在哪里?”

  “不晓得。”旧货店老板诧异,“从没有听说过这里有家木器店。哪个跟你说的?骗你来‘撞木钟’。”

  “是──,”周少棠疑云大起,决意弄个水落石出,“只怕我听错了,公济典唐朝奉家说这里有家木器店,要同你买木器。”

  “你不是听错了,就是弄错了。不是买木器,是要卖木器,叫我去看货估价。”

  “她为啥要──”周少棠突然将话顿住了,闲事已经管得太多了,再问下去,会惹人猜疑,因而笑一笑,说一声:“是我弄错了。”扬长而去。

  到了公济典,只见唐子韶的神气很难看,是懊恼与忧虑交杂的神情。可想而知,杨书办已将他们所决定的处置告诉他了。

  不过,看到周少棠,他仍旧摆出一副尊敬而亲热的神情,迎上前来,握着周少棠的手说,“老大哥,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。”

  “啥事情?”周少棠装做不知,一面问,一面坐了下来,顺便跟杨书办交换了一个眼色,相戒谨慎。

  “老杨告诉我,马大老爷预备报公事,说我帐目不清。”唐子韶的话说得很急:“公事上怎么好这样说?”

  “这也无所谓,你把帐目弄清楚,不就没事了吗?”

  “话不是这样说,好比落了一个脚印在那里。有这件案底在衙门里,我以后做人做事就难了。”

  “那么,你想怎么样呢?”

  “咦!”唐子韶手指着说:“周先生,你不是答应我的,请马大老爷暂时把公事压一压?”

  “压也不过是一天半天的事。”杨书办插了一句嘴。

  “一两天哪里来得及?”唐子韶说:“现在银根又紧。”

  “好了,我晓得了。”周少棠说:“老唐,外头做事,一定要上路,不上路,人家要帮忙也无从帮起。这样子,你尽快去想办法,我同老杨替你到马大老爷那里讨个情,今天晚上再同你碰头。”说完,他已经站了起来,准备离去。”

  “不忙,不忙!”唐子韶急忙说道:“我已经叫人去叫菜了,吃了饭再走。”

  “饭不吃了。”周少棠灵机一动,故意吓他一吓,“说实话,我们到你这里来,已经有人在钉梢了,还是早点走的好。”

  这一下,不但唐子韶吃惊,也吓了杨书办,脸上变色,悄悄问道:“是哪里的人?在哪里?”

  “杭州府的人,你出去就看到了。”说着,往外就走,杨书办紧紧跟在后面。

  “两位慢慢!”唐子韶追上来问:“晚上怎么样碰头?”

  “我会来看你。”

  “好,恭候大驾。”

  于是周少棠领头扬长而去,出了公济典,不断回头看,杨书办神色紧张地问:“人在哪里?”

  周少棠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出来,“对不起,对不起,害得你都受惊了。”他说:“我们到城隍山去吃油蓑饼,我详详细细告诉你。”

  上了城隍山,在药师间壁的酒店落座,老板姓陈,是周少棠的熟人,也认识杨书办,亲自从帐桌上起身来招待。

  “这么冷的天气,两位倒有兴致上城隍山?难得、难得。”陈老板问:“要吃点啥?”

  “特为来吃油蓑饼。”周少棠说:“菜随便,酒要好。”

  “有一坛好花雕,卖得差不多了,还剩下来三斤,够不够?”

  “中午少吃点,够了。”

  “我上回吃过的‘一鸡四吃’,味道不错,”杨书办说:“照样再来一回。鸡要肥。”

  “杨先生放心好了。”

  于是烫上酒来,先用现成的小菜、发芽豆、茶油鱼干这类下酒。这时周少棠告诉杨书办,根本没有人钉梢,只是故意吓一吓唐子韶而已。

  “不过,有件事很奇怪,月如不晓得在搞啥花样。”

  等周少棠细说了他发现唐家要卖木器的经过,杨书办立刻下了一个判断:“唐子韶要带了他的小老婆,逃之夭夭了。”

  周少棠也是如此看法,“逃到哪里呢?”他问:“不会逃到徽州吧?”

  “逃回徽州,还是可以抓回来的。只有逃到上海,在租界里躲了起来,只要他自己小心,不容易抓到。”杨书办又说:“我看他用的缓兵之计,卖田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,要开溜,时间上足足够用。”

  “嗯,嗯。那么,我们应该怎么办呢?”

  杨书办亦无善策,默默地喝了一会酒,突然之间,将酒杯放下,双手靠在桌上,身上前倾,低声说道:“我同你说实话,你刚刚开玩笑,说有人‘钉梢’,我当时心里七上八下,难过极了。俗语说得,‘日里不做亏心事,夜半敲门心不惊’。发横财也要命的,强求不来。这件事,我们作成马大老爷立一场功劳,关照他据实呈报;唐子韶自作自受,不必可惜。你看如何?”

  周少棠想了一下,点点头:“我同意。不过数目要打个折扣。”

  “为啥?”

  “咦!我不是同你讲过,胡大先生要报月如的情,我们原来预备分给他一份,他不要,算是送月如。所以唐子韶作弊的数目不能实报。”

  这段话中的“胡大先生”四字,不知怎么让陈老板听到了,便踱过来打听他的消息,少不得嗟咨惋惜一番。

  周少棠他们的座位临窗,窗子是碎锦格子糊上白纸,中间嵌一方玻璃,望出去一株华盖亭亭的不凋松,春秋佳日,树下便是极好的茶座,陈老板指着说道:“那株松树下面,就是胡大先生同王抚台第一次来吃茶、吃酒的地方。王抚台有一回来过,还特为提起,这句话十七八年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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