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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八


  “做生意虽不是推牌九,道理是一样的,‘赌奸赌诈不赌赖’。不卸排门做生意,不讲信用就是赖!”

  “大先生这么说,明天照常。”

  “当然照常!”胡雪岩说:“你今天要做一件事,拿存户的帐,好好看一看,有几个户头要连夜去打招呼。”

  “好。我马上动手。”

  “对。不过招呼有个打法,第一,一向初五结息,现在提早先把利息结出来,送银票上门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第二,你要告诉人家年关到了,或者要提款,要多少,请人家交代下来好预备。”

  “嗯、嗯、嗯。”谢云青心领神会地答应着。

  能将大户稳定下来,零星散户,力能应付,无足为忧。胡雪岩交代清楚了,方始转回元宝街,虽已入夜,一条街上依旧停满了轿马,门灯高悬,家人排班,雁行而立,彷佛一切如常,但平时那种喧哗热闹的气氛,却突然消失了。

  轿子直接抬到花园门口,下轿一看,胡太太与螺蛳太太在那里迎接,相见黯然,但只转瞬之间,螺蛳太太便浮起了笑容,“想来还没有吃饭?”她问:“饭开在哪里?”

  这是没话找话,胡雪岩根本没有听进去,只说:“到你楼上谈。”他又问:

  “老太太晓得不晓得,我回来了。”

  “还没有秉告她老人家。”

  “好!关照中门上,先不要说。”

  “我晓得。不会的。”胡家的中门,彷佛大内的干清门一般,禁制特严,真个外言不入,螺蛳太太早已关照过了,大可放心。

  到得螺蛳太太那里,阿云捧来一碗燕窝汤,一笼现蒸的鸡蛋糕,另外是现沏的龙井茶,预备齐全,随即下楼,这是螺蛳太太早就关照好了的。阿云就守在楼梯口,不准任何人上楼。

  “事情要紧不要紧?”胡太太首先开口。

  “说要紧就要紧,说不要紧就不要紧。”胡雪岩说:“如今是顶石臼做戏,能把戏做完,大不了落个吃力不讨好,没有啥要紧,这出做不下去,石臼砸下来,非死即伤。”

  “那么这出戏要怎样做呢?”螺蛳太太问说。

  “要做得台底下看不出我们头上顶了一个石臼,那就不要紧了。”

  “我也是这样关照大家,一切照常,喜事该怎么办,还是该怎么办。不过,场面可以拿铜钱摆出来的,只怕笑脸摆不出来。”

  “难就难在这里。不过,”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:“再难也要做到,场面无论如何要好好儿把它绷起来,不管你们用啥法子。”

  胡太太与螺蛳太太相互看了一眼,都将这两句话好好地想了一下,各有会心,不断点头。

  “外头的事情有我。”胡雪岩问说:“德晓峰怎么样?”

  “总算不错。”螺蛳太太说:“莲珠一下午都在我这里,她说:你最好今天晚上就去看看德藩台。”

  “晚上,恐怕不方便。”

  “晚上才好细谈。”

  “好,我等一下就去。”

  胡雪岩有些踌躇,因为这时候最要紧的事,并不是去看德馨,第一件是要发电报到各处,第二件是要召集几个重要的助手,商量应变之计。这两件事非但耽误不得,而且颇费功夫,实在抽不出空去看德馨。

  “有应春在这里就好了。”胡雪岩叹口气,颓然倒在一张安乐椅,头软软地垂了下来。

  螺蛳太太大吃一惊,“老爷!老爷!”她走上前去,半跪着摇撼着他双肩说:“你要撑起来!不管怎么样要撑牢!”

  胡雪岩没有作声,一把抱住她,将头埋在她肩项之间,“罗四姐,”他说,“怕要害你受苦了,你肯不肯同我共患难?”

  “怎么不肯?我同你共过富贵,当然要同你共患难。”说着,螺蛳太太眼泪掉了下来,落在胡雪岩手背上。

  “你不要哭!你刚才劝我,现在我也要劝你。外面我撑,里面你撑。”

  “好!”螺蛳太太抹抹眼泪,很快地答应。

  “你比我难。”胡雪岩说:“第一,老太太那里要瞒住,第二,亲亲眷眷,还有底下人,都要照应到,第三,这桩喜事仍旧要办得风风光光。”

  螺蛳太太心想第一桩还好办,到底只有一个人,第二桩就很吃力了,第三桩更难,不管怎么风光,贺客要谈煞风景的事,莫非去掩住他们的嘴?

  正这样转着念头,胡雪岩又开口了,“罗四姐,”他说:“你答应得落,答应不落?如果答应不落,我──”

  等了一会不听他说下去,螺蛳太太不由得要问:“你怎么样?”

  “你撑不落,我就撑牢了,也没有意思。”

  “那么,怎么样呢?”

  “索性倒下来算了。”

  “瞎说八道!”螺蛳太太跳了起来,大声说道,“胡大先生,你不要让我看不起你!”

  胡雪岩原是激励她的意思,想不到同时也受了她的激励,顿时精神百倍地站起身来说:“好!我马上去看德晓峰。”

  “这才是。”螺蛳太太关照:“千万不要忘记谢谢莲珠。”

  “我晓得。”

  “还有,你每一趟外路回来去看德藩台,从来没有空手的,这回最好也不要破例。”

  这下提醒胡雪岩,“我的行李在哪里?”他说:“其中有一只外国货的皮箱,里头新鲜花样很多。”

  “等我来问阿云。”

  原来胡雪岩每次远行,都是螺蛳太太为他收拾行李,同样地,胡雪岩一回来,行李箱亦照例卸在她这里,所以要问阿云。

  “有的。等我去提了来。”

  那只皮箱甚重,是两个丫头抬上来的,箱子上装了暗锁,要对准号码,才能打开;急切间,胡雪岩想不起什么号码,怎么转也转不开,又烦又急,弄得满头大汗。

  “等我来!”螺蛳太太顺手捡起一把大剪刀,朝锁具的缝隙中插了下去,然后交代阿云:“你用力往后扳。”

  阿云是大脚,近尺莲船抵住了皮箱,双手用足了劲往后一扳,锁是被撬开了,却以用力过度,仰天摔了一交。

  “对!”胡雪岩若有所悟地自语:“快刀斩乱麻!”

  一面说,一面将皮纸包着的大包小包取了出来,堆在桌上,皮箱下面铺平了的,是舶来品的衣料。

  “这个是预备送德晓峰的。”胡雪岩将一个小纸包递给螺蛳太太,又加了一句:“小心打碎。”

  打开来一看,是个乾隆年间烧料的鼻烟壶,配上祖母绿的盖子。螺蛳太太这几年见识得多,知道名贵,“不过,”她说:“一样好像太少了。”

  “那就再配一只表。”

  这只表用极讲究的皮盒子盛着,打开来一看,上面是一张写着洋文的羊皮纸,揭开来,是个毫不起眼的银表。

  “这只表──”

  “这只表,你不要看不起它,来头很大,是法国皇帝拿破仑用过的,我是当古董买回来的。这张羊皮纸是‘保单’,只要还得出‘报门’不是拿破仑用过,包退还洋,另加罚金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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