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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罗四姐心潮起伏,思前想后,觉得有些话是连在乌先生面前都难出口的,老虑了好一会说:“乌先生,你晓得的,七姑奶奶跟我像同胞姊妹一样;我看,我自己来问问她。”

  “让我做个现成媒人,那再好都没有了。”乌先生说:“不过,罗四姐,你娘是托了我的;你自己跟古太太谈的辰光,不要忘记了替你娘留一条退路。”

  何谓“退路”?罗四姐不明白,便即问说:“乌先生,我娘是怎么跟你说的?”

  乌先生有些懊悔,“退路”的话是不应该说的。所谓“退路”是以罗四姐将来在胡家的身分,她母亲不会成为“亲家太太”,也就不会像亲戚那样往来;这样,便须为她准备一笔养老的款子,才是个“退路”。但看目前的情形,且不说罗四姐,即便是胡雪岩也一定会想到,他那句话便是多余的了。

  因此,他就不肯再说实话,只是这样回答:“你娘没有说什么,是我想到的,养儿防老,积谷防饥,你要替你娘打算、打算。”

  “原来是这一层?”罗四姐很轻松地答说:“我当然有打算的。”

  “那好,我也放心了。等下到了古家,你自己跟古太太去谈好了。”

  为了替乌先生接风,古应春稍微用了些心思。乌先生既是生客,跟七姑奶奶可是第一次见面,应该照通常规矩,男女分席,但主客一共四个人,分做两处,把交情都拉远了,而且说话也不方便,因此古应春决定请乌先生“吃大菜”。

  在人家家里“吃大菜”,乌先生还是第一回。幸好做主人的想得很周到;“吃大菜”的笑话见得多,刀子割破舌头虽是过甚其词,拿洗手指的水当冷开水喝,却非笑话。至于刀叉乱响,更是司空见惯之事,所以古应春除了刀叉以外,另备一双筷子。选的菜,第一,避免半生的牛排;第二,凡是肉类都先去骨头;第三,调味少用西洋的佐料。不过酒是洋酒,也不分饭前酒、饭后酒;黄的、白的、红的,摆好了几瓶,请乌先生随意享用。

  “乌先生!”七姑奶奶入座时就说:“自己人,我说老实话,用不惯刀叉,用筷子好了。”

  “是!是!恭敬不如从命。我就老实了。”乌先生欣然举箸。

  “乌先生看见罗四姐的新房子了?”

  七姑奶奶有意将“子”字念得极轻,听去像“新房”。在她是开玩笑,乌先生却误会了,以为将来罗四姐会长住上海,她目前的新居,将来便是双栖之处。心想如果是这样子,又怎么让罗四姐去当家?

  心里有此疑问,却不暇细思,因为要回答七姑奶奶的话,“好得很。”他说:“我听罗四姐说,是古太太一手经理的。”

  “乌先生,”罗四姐不等他说完,便即说道:“你叫七姐,也叫七姑奶奶好了。”

  “好!七姑奶奶,真是巾帼英雄!”

  “怎么会想出这么一句话来?”罗四姐笑道:“恭维嘛,也要恭维得像才是。七姐又不是‘白相人嫂嫂’,怎么叫巾帼英雄?”

  乌先生自己也觉得拟于不伦,便即说道:“我来之前,‘大书’说岳传,正说梁红玉擂鼓破金兵,‘巾帼英雄’这句话听得多了,才会脱口而出。”

  “乌先生喜欢听大书,明天我陪你。”古应春爱好此道,兴致勃勃地说:“城隍庙的两档大书,一档‘英烈’,一档‘水浒’,都是响档。乌先生不可错过机会。”

  “苏州话,”罗四姐说,“乌先生恐怕听不懂。”

  “听得懂。听得懂。”乌先生接着用生硬的苏白说道:“阴立,白坐。”

  大家都笑了。

  “乌先生不但懂,”古应春说:“而且是内行。”

  原来“阴立,白坐”是“英烈,白蛇”的谐音;是书场里挖苦刮皮客人的术语,有的阴阴地站在角落,不花一文听完一回书,名为“阴立”;有的大大方方坐在后面,看跑堂的要“打钱”了,悄悄起身溜走,名为“白坐”。

  由于彼此同好,皆有喜遇知音之感,大谈“大书”,以及说书人的流派。

  罗四姐见此光景,轻轻向七姑奶奶说道:“乌先生这顿酒会到半夜,我们离桌吧!”

  七姑奶奶亦正有此意,找个空隙,打断他们的谈锋,说了两句做女主人应有的门面话,与罗四姐双双离席。

  七姑奶奶将她带到楼上卧室。这间卧室一直为罗四姐所欣赏,因为经过古应春设计,改成西式,有个很宽敞的阳台,装置很大玻璃门,门上另两层帷幕、一展白纱、一层丝绒;白天拉开丝绒那一层,阳光透过薄纱,铺满整个房间,明亮华丽,令人精神一爽。晚上坐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,亦别有一番情趣;尤其是像这种夏天,在阳台上纳凉闲谈,是最舒服不过的一件事。

  “你是喝中国茶是,还是喝洋茶?”

  所谓“喝洋茶”是英国式的奶茶。七姑奶奶有全套的银茶具,照英国规矩亲自调制,而且亲自为客人倒茶,颇为费事;罗四姐此刻要谈正事,无心欣赏“洋茶”,便即说道:“我想吃杯菊花茶。”

  黄白“杭菊花”或以当茶叶泡来喝,有清心降火之功;七姑奶奶笑着问道:“你大概心里很乱。”

  “也不晓得啥道理,心里一直烦躁。”

  “我们到阳台上来坐。”

  七姑奶奶挑到阳台上去密谈,是替罗四姐设想,因为谈到自己的终身大事,她难免腼腆,阳台上光线幽暗,可以隐藏忸怩的表情,就比较能畅所欲言了。

  等小大姐泡了菊花茶来,背光坐着的罗四姐幽幽地叹口气说:“七姐,只怕我真的是命中注定了。”

  “喔,”七姑奶奶问道:“胡家托乌先生来作媒了,他怎么说?”

  “他说的话也不晓得是真是假?说胡大先生的意思,要我去替他当家。”

  “不错,这话应春也听见的。”

  “这么说,看起来是真的,”罗四姐心里更加踏实;但心头的疑虑亦更浓重,“七姐,你说,我凭啥资格去替他当家?”

  七姑奶奶心想,胡雪岩顾虑者在此;罗四姐要争者亦在此,足见她是厉害角色,不开口则已,一开口必中要害。不过,她虽然已从古应春口中摸透了“行情”,却不愿轻易松口,因为不知道罗四姐还会开什么条件,不能不谨慎行事。

  于是她试探地问道:“四姐,你自己倒说呢?要啥资格,才好去替他当家。”

  “当家人的身分;身分不高,下人看不起,你说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,七姐,你说,这个家我怎么当?”

  “是的这话很实在。我想,我们小爷叔,不会不懂这个道理,他总有让下人敬重你的办法。”

  “啥办法?”罗四姐紧接着问,“七姐夫怎么说?”

  “他说,胡老太太托我来做媒。不过,我还不敢答应。”

  罗四姐又惊又喜,“原来是胡老太太出面?”她问:“胡太太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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