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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大考第一,向来是“连升三级”,阮一下子由编修升为詹事府少詹,不久就放了山东学政,年纪不到三十,断弦未娶。毕秋帆便向阮元迎养在山东的“阮老太爷”说:“小女可配衍圣公,请老伯做媒;衍圣公的胞姐可配令郎,我做媒。”阮元就此成了孔家的女婿。

  衍圣公府上的饮馔,是非常讲究的,因为孔子“食不厌精”,原有传统。随孔小姐陪嫁过来的,有四名厨子,其中有一个姓何,他的孙子,就是古应春这天邀来的何厨。

  “那末,怎么会是广东人呢?”胡雪岩问。

  “阮元后来当两广总督,有名的肥缺,经常宴客;菜虽不如府菜,但已经远非市面上所及。不过不能用‘府菜’的名目,有人便叫它‘满汉全席’。总督衙门的厨子,常常为人借了去做菜;这何厨的爷爷,因此落籍,成为广东人。”

  正谈到这里,鱼翅上桌;只见何厨头戴红缨帽,列席前来请安。这是上头菜的规矩,主客照例要犒赏,胡雪岩出手豪阔,随手拈了张银票,便是一百两银子。

  “这盘鱼翅,四个人怎么吃得下?”罗四姐说,“我真有点替七姐心痛。”

  鱼翅是用二尺五径口的大银盘盛上来的,十二个人的份量,四个人享用,的确是太多了,七姑奶奶有个计较,“都是自己人,不必客气。”她说:“留起一半吧!”

  就一半也还是多了些,胡雪岩吃了两小碗,摩腹说道:“我真饱了。”接着又问:“这何厨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?”

  “最近才从广州来。”古应春答说:“自己想开馆子,还没有谈拢。”

  “怎么叫还没有谈拢?”

  “有人出本钱,要谈条件。”

  “你倒问问他看,肯不肯到我这里来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现在就少个好厨子。”

  “好的。等我来问他。”

  吃完饭围坐闲谈,钟打九点,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岩送罗四姐回家。在城开不夜的上海,这时还早得很;选歌征色、纸醉金迷的几处地方,如画锦里等等“市面”还只刚刚开始。不过,胡雪岩与罗四姐心里都明白,这是七姑奶奶故意让他们有接近的机会,所以都未提出异议。

  【第六章 ‘螺蛳太太’(下)】

  临上轿时,七姑奶关照轿夫,将一具两屉的大食盒,纳入轿箱;交代罗四姐说:“我们家人请人吃夜饭有规矩的,接下来要请吃宵夜。今天我请我们小爷叔做主人,到你府上去请。食盒里一瓷坛的鱼翅,是先分出来的,不是吃剩的东西。”

  “谢谢,谢谢,”罗四姐说:“算你请胡大先生,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。”

  “随便你。”七姑奶奶笑道:“哪个是主,哪个是客,你们自己去商量。”

  于是罗四姐开发了佣人的赏钱,与胡雪岩原轿归去。

  到家要忙着做主人,胡雪岩将她拦住了。

  “你不必忙,忙了半天,我根本吃不下;岂不是害你白忙,害我自己不安。依我说你叫人泡壶好茶,我们谈谈天最好。”

  “那么,请到楼上去坐。”

  楼上明灯灿然,春风骀荡,四目相视,自然逗发了情思;罗四姐忽然觉得胸前有透不过气的感觉,急忙挺起胸来,微仰着脸,连连吸气,才好过些。

  “你今年几岁?”她问。

  “四十出头了。”

  “看起来像四十不到。”罗四姐幽幽地叹了口气,“当初我那番心思,你晓得不晓得?”

  “怎么不晓得?”胡雪岩说:“我只当我们没有缘分;哪晓得现在会遇见,看起来缘分还在。”

  “可惜,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。‘人老珠黄不值钱’。”

  “这一点都不对,照我看,你比从前更加漂亮了,好比柿子,从前又青又硬,现在又红又软。”胡雪岩咽了口唾沫,“吃起来之甜,想都想得到的。”

  罗四姐瞟了他一眼,笑着骂了句:“馋相!”

  “罗四姐,”胡雪岩问道:“你记不记得,有年夏天,我替你送会钱去,只有你一个人在家──”

  罗四姐当然记得,在与胡雪岩重逢那天晚上就回忆过;那天,是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萨生日,插了地藏香,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灯,留她一个人看家,胡雪岩忽然闯了进来。

  “你怎么来了?”

  “我来送会钱。”胡雪岩说:“今天月底,不送来迟一天就算出月了。信用要紧。你们家人呢?”

  “都看荷花灯去了。”罗四姐又说:“其实,你倒还是明天送来的好。因为我这笔钱转手要还人家的,左手来,右手去,清清爽爽,你今天晚上送来,过一夜,大钱不会生小钱,说不定晚上来个贼,那一来你的好意反倒害人。”

  “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,早知如此,我无论如何要凑齐了,吃过中午就送来。”胡雪岩想了一下说:“这样子好了,钱我带回去,省得害你担心。这笔钱你要送给哪个,告诉我,明天一早,我替你去送。”

  “这样太好了。”罗四姐绽开樱唇,高兴地笑着,“你替我赔脚步,我不晓得拿啥谢你?”

  “先请我吃杯凉茶。”

  “有,有!”

  原来是借着插在地上的蜡烛光,在天井中说话;要喝茶,便须延入堂屋。她倒了茶来,胡雪岩一吸而尽,抹抹嘴问道:“你说你不晓得拿啥谢我?”

  “是啊!你自己说,只要我有。”

  “你有,而且现成。”胡雪岩涎着脸,“罗四姐,你给我亲个嘴。”

  “要死!”罗四姐满脸绯红,“你真下作!”

  如果罗四姐板起脸叫他出去,事便不谐;这样薄怒薄嗔,就霸王硬上弓,亦不过让她捏起粉拳,在他背上乱捶一通而已。

  主意打定,一个猛虎扑羊势,搂住了罗四姐;她挣扎着说:“不要,不要!我的头发。”

  一听这话,胡雪岩知道不必用强,略略松开手说道:“不会,不会。不会把你的头发弄乱。”

  说着,手在她腰上紧一紧,将嘴唇凑了上去;哪知就在这时候,门外有人喊:“罗四姐,罗四姐!”

  罗四姐赶紧将他一推,自己退后两步,抹一抹衣衫,答应一声:“来了!”同时努一努嘴,示意胡雪岩躲到一旁。

  来的是邻居,来问一件小事;罗四姐三言两语,在门外把他打发走了。等回进来时,站得远远地;胡雪岩再要扑上来时,她一闪闪到方桌对面。

  “你好走了。刚刚那个冒失鬼一叫,我吓得魂灵都要出窍。”罗四姐又说:“快,快,快点走。”

  俩人都回忆着十年前的这一件往事;而且嘴角亦都出现了不自觉笑意,只是罗四姐的笑意中,带着明显可见的怅惘与落寞。

  “这句话有十年了吧?”

  “十一年。”罗四姐答说:“那年我十六岁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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