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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“是啊。”

  “那,我们自己派人在天津,每天用密码发过来好了。”

  “那没有多少用处。”胡雪岩说:“有的行情,只有访员才打听得到。而且,也不光是市面上的行情,还有朝廷里的行情。像去年冬天,李大先生的参案──”

  “李大先生”是指李瀚章。七姑奶奶的性情,外粗内细,一听谈到这些当朝大老的宦海风波,深知有许多有关系的话,不宜为不相干的人听见,传出去会惹是非,对胡雪岩及古应春都没有好处,所以悄悄拉了罗四姐,同时还做了个示意离席的眼色。

  “他们这一谈就谈不完了,我们到旁边来谈我们的。”

  罗四姐极其知趣,立刻迎合着七姑奶奶的意向说:“我也正有些话,不便当着他们谈。七姐,我心里头有点发慌。”

  “为啥?”

  罗四姐不即回答,将七姑奶奶拉到一边,在红丝绒的长“安乐椅”上并排坐了下来,一只手执着七姑奶奶的手,一只手只是摸着因酒而现红晕的脸。

  “是不是身子不舒服?”七姑奶奶不安地问:“怎么好端端地,心里会发慌?”

  “不是身子不舒服。”罗四姐彷佛很吃力地说,“我做梦也没有想到,忽然会有像今天这样子一天,又遇见雪岩,又结识了七姐你;好比买‘把儿柴’的人家,说有一天中了‘白鸽票’,不晓得怎么好了。”

  七姑奶虽是松江人,但由于胡雪岩的关系,也懂杭州话;罗四姐的意思是,升斗小民突然中了奖券,也就是拿穷儿暴富的譬喻,来形容她自己的心境。七姑奶奶觉得她的话很中听;原来就觉得她很好,这下便更对劲了。

  不过要找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倒很难,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说:“怎么会呢?怎么会呢?”

  “怎么不会?我一个寡妇,哪里有过这种又说又笑又吃酒的日子。他要帮我开绣庄,你要请我逛堂子;不要说今生今世,前世都不曾想到过的。”

  踌躇满志之意,溢于言表,七姑奶奶当然看得出来,抓住她一只手,合拢在她那双只见肉、不见骨的温暖手掌中,悄悄问道:“罗四姐,他要帮你开绣庄,不过一句话的事,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?”

  罗四姐不答,低垂着眼,彷佛有难言之隐,无法开口似的。

  “你说一句嘛!愿意就愿意,不愿意就不愿意,勉强不来的事。”

  “我怎么会不愿意呢?不过,七姐,”罗四姐倏然抬眼,“我算啥呢?”

  “女老板。”

  “出本钱是老板,本钱又不是我的。”

  七姑奶奶始而诧异,做现成的老板,一大美事,还有什么好多想的?继而憬然有悟,脱口说道:“那么是老板娘?”

  罗四姐又把头低了下去,幽幽地说:“我就怕人家是这样子想法。”

  不说自己说人家,言外之意就很微妙了。遇到这种时候,七姑奶奶就不会口没遮拦了,有分寸的话,她拿把握住分寸,才肯出口。

  “罗四姐,”她终于开口探问了,“你年纪还轻,又没有儿女,守下去没有意思嘛。”

  在吃宵夜以前,罗四姐原曾谈过身世,当时含含糊糊表示过,没有儿女;此时听七姑奶奶这样说,她觉得应该及时更正,才显得诚实。

  “有个女儿。”她说:“在外婆家。”

  “外婆在哪里?”

  “杭州。”

  “女儿不比儿子,总是人家的。将来靠女婿,他们小夫妇感情好还好,不然,这碗现成饭也很难吃,尤其是上有婆婆,亲家太太的脸嘴,实在难看。”

  “我是决不会靠女婿的。”罗四姐答说;声音很平淡,但字字清楚,显得很有把握。

  “那末你靠哪个呢?”

  “靠自己。”

  “靠自己就更要有一样靠得住的东西了。”

  意在言外,是劝她接受胡雪岩的资助,但罗四姐就在这一顿宵夜前后,浮动在心头的各种杂念,渐渐凝结成一个宗旨:要接受胡雪岩的好处,就不止于一家绣庄,否则宁可不受。因而明知其意,却装作不解。

  七姑奶奶当然不相信她不懂这话,沉默不答,必是别有盘算,便追问着说:“你说我的话是不是?靠自己是有志气的事,不过总也要有一样东西抓在手里。绣花这样本事,全靠年纪轻、眼睛亮、手底下准;没有几年,你就靠它不住了。”

  靠得住的便是绣庄,罗四姐不会再装不懂了,想一想说:“要说开绣庄,我再辛苦两三年,邀一两个姊妹淘合伙,也开得起来。”

  莫非是嫌胡雪岩的忙帮得不够?还是性情耿介,不愿受人的好处?七姑奶奶一时还看不出来,便也就保持沉默了。

  “七姐,”罗四姐忽然问道:“胡家老太太还在?”

  “健旺得很呢。”七姑奶奶问:“你见过?”

  “见过。”

  “那末,胡太太呢?也见过?”

  “也见过。”罗四姐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。

  这一下,七姑奶奶恍然大悟。胡雪岩未忘旧情,罗四姐旧情未忘。胡雪岩那边不会有什么障碍;如果罗四姐这方面肯委屈,倒也未始不是一件美事。

  感情上的事,要两厢情愿。七姑奶奶当时便作了个决定,给他们机会,让他们自己去接近。果然有缘,两情相洽,那时看情形,再来做现成媒人,也还不迟。

  “阿七,”古应春在喊,“小爷叔要走了。”

  七姑奶奶转脸看时,小大姐已在伺候胡雪岩穿马褂了,“小爷叔,”她说:“今天不算数,明天晚上我正正式式请罗四姐,你有没有空?”

  胡雪岩尚未答话,罗四姐抢在前而谦谢,“七姐,七姐,”她说,“你太客气了。”

  “不是客气,道理上应该。”七姑奶奶又说:“就算客气,也是这一回。”

  罗四姐不作声了,胡雪岩便笑着问她说道:“你看,七姐就有这点本事,随随便便一句就能够把你的嘴封住,没话可说。”

  “我话还是有的,”罗四姐说:“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
  “你这话,”七姑奶奶说道:“才真的太客气了。”

  “那么,还有句不客气的话:只此一回,下不为例。”

  “好,好。下不为例。”

  古应春与胡雪岩互相看了一眼,有同感的默契;罗四姐也是个角色,针锋相对,口才上并不逊于七姑奶奶。

  “闲话少说,”七姑奶奶问道:“小爷叔,明天晚上你到底有没有空?”

  “没有空,也要抽出空来啊!”

  “罗四姐,你看,你多有面子!”

  “哪里,我是沾七姐你的光。”

  “地方呢?”胡雪岩插嘴问说。

  “你看呢?”七姑奶奶征询丈夫的意见,“我看还是在家里吧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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