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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“森二老爷中意,就不必问价钱了。请留着用吧!”汪惟贤不容他谦辞,紧接着又说:“敝东交代,森二老爷不必带烟盘,太累赘,都由我们预备。”

  说到这样的话,倘再客气,就变得虚伪了。宝森拱拱手说:“胡大先生如此厚爱,实在心感不尽。不过,人,我准定只带一个,带多了也是累赘。”

  “是,是。我们那里有人,森二爷少带也不要紧。还有,现在是国丧,穿着朴素,森二老爷不必带绸衣服,等穿孝期满,在上海现做好了。”

  他说什么,宝森应什么。等汪惟贤一走,想一想不免得意,用新得的烟枪过足了瘾,看辰光未时已过,宝鋆已经下朝了,乘兴省兄,打算去谈一谈这件得意之事。

  宝鋆家的门上,一看“二老爷”驾到,立即就紧张了,飞速报到上房。宝鋆刚想关照:说我头疼,已经睡了。只见宝森已大踏步闯了进来,料想挡也挡不住,只能叹口气,挥一挥手,命门上退了下去。

  “你那件事,过一阵子再说。”宝鋆一见了他老弟的面就先开口,“这会儿办东太后的丧事,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;我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提。”

  “哪一件?”宝森要他老兄托人情的事太多了,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,所以如此发问。

  “你不是兜揽了一件帮人争产的官司吗?”

  “喔,那一件。”宝森答说:“如今我可没工夫管人家的事了。”

  原来宝森受人之托,有件庶出之子,向嫡出长兄要求分家的官司,要求宝鋆向顺天府尹说情,将庶出之子的状子驳回。他从杨乃武那一案,受刘锡彤之累,为清议抨击以后,凡是这类牵涉刑名的案件,不愿再管,无奈宝森一再纠缠,只能饰词敷衍;每一次要想不同的理由来拖延,深以为苦,因而此刻听得宝森的话,顿觉肩头一轻,浑身自在了。

  “我特为来跟大哥说,我要到上海去一趟,总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。”

  “喔,”宝鋆问道:“到上海去干什么?”

  “有人请我去玩两三个月。管吃管住,外带管接管送,一共是四管;自己一个子儿都不用花。”

  “好家伙。管你到上海玩两三个月,不要分文,谁那么阔啊?”

  “胡雪岩。”

  “原来你交上‘财神’了!”宝鋆立刻沉下脸来,“你可别胡乱许了人家什么,替我添麻烦。”

  宝森愕然,“人家会有事托我?”他问:“会是什么事呢?”

  “谁知道?此人的花样,其大无比;这一趟是来替左季高筹划借洋债,说不定就会托你来跟我噜苏。”

  “哼!”宝森微微冷笑,“有海岳山房在那里,哪轮得到我来跟你噜苏。”

  宝鋆装作不曾听见,呼噜噜地抽了几口水烟,开口问道:“你哪一天走?”

  “就在这几天。”

  宝鋆点点头,喊一声:“来啊!”将听差宝福唤来吩咐:“到账房里支二百银子,给二老爷送了去。”

  “谢谢大哥!”宝森请个安,又说了些闲话,高高兴兴地走了。

  等他的背影刚刚消失,宝福悄然而至,走到宝鋆面前说道:“朱铁口来过了,替胡大人送了一份礼来。”

  “哪个胡大人?”

  “有手本在这里。”

  一看手本上的名字是“胡光墉”;不由得就关切了,“送的什么?”他问。

  “一个成化窑的花瓶。”

  “大的还是小的?”

  “大的。”

  大的便是两万银子。宝鋆心想,胡雪岩既然送了两万银子,就大可不必再在宝森身上作人情,而居然作了,并且这个人情还不轻,看起来是个很厚道的人。同时又想到宝森一走,耳根清净,便对胡雪岩越有好感了。

  “朱铁口走了没有?”

  “还没有。”

  宝鋆便将朱铁口传唤到上房问道:“那胡大人是怎么说的?”

  “胡大人说想送中堂一份礼,问我有什么合适的东西?我问他打算送多重的礼?他说两万银子。我就让他买花瓶。他还托我代送;花瓶送来了,银子也交到账房里了。”

  “有什么话托你转达的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我倒也问过他;他说只不过佩服中堂为国操劳,本想上门来求见请安,又怕中堂最近因为大丧太忙,不敢冒昧。”

  宝鋆的顾虑消释了。这两万银子可以安心笑纳;倘或附带有一句什么请托的话,反倒不便帮忙,两万银子如果舍不得退回,良心上就不免要自责。

  遣走朱铁口以后,宝鋆仍在考虑胡雪岩送的这笔重礼,不帮他的忙,良心上仍不免要自责;要帮他的忙呢,又觉得自己一向主张“西饷可缓、洋款不急”,忽然很热心地赞成左宗棠借这笔洋债,出尔反尔,启人疑窦。如何得以筹划出一个两全之道,成了他这天念兹在兹的一桩心事。

  第二天一早上朝,在轿子里忽然想起宝森告诉他的,丁宝桢当年的故事。丁宝桢以清廉知名,但身为总督,开府西南,朝廷的体制不能不顾,家乡贵州的亲友,翻山越岭,千辛万苦来投靠,没有那么多闲差使可应酬,招待食宿,致送回乡盘缠的情谊不能不尽,这些都在他每个月一万两左右的“养廉银子”中支付,尽管量入为出,总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,照一般督抚惯例,方便得很,写张纸条,向藩库提银若干,困窘即时可解,至于亏空如何弥补,不必费心,有藩司,有榷ㄑㄩㄝˋ税的候补道,甚至首府、首县为他想办法。但那一来,就谈不到整饬吏治了。

  于是,堂堂“制台大人”也不免要向当铺求援了。可是,他又有什么东西能当到上千上万银子?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当身分、当面子的办法;取一只皮箱,随便找些旧衣服塞满上锁,再取两张封条,盖上“四川总督部堂”的大印,标明日期,在皮箱上十字交叉,满浆实贴。然后派戈什哈抬到当铺里去当。

  朝奉吓一跳,从来没有听说总督也会当当的;便很客气地请问:“要当多少银子?”

  “五千银子。”

  朝奉又吓一跳,五千银子不是小数目,要问一问:“是什么贵重东西,能不能看一看?”

  “不能看。大人亲手贴的封条,谁敢揭开来?”

  “那末——”

  “你不必多管。”戈什哈抢着说道:“你只凭封条好了。将来赎当的时候,只看封条完整,就是原封不动。你明白了没有?”

  朝奉自然明白了,如数照当。丁宝桢倒是好主顾,下个月藩库将养廉银子送到,立刻赎当。从此丁宝桢当当,成了规矩,只凭封条不问其他。

  宝鋆心想,左宗棠借洋债,如果照丁宝桢的办法,岂不省事?而且目前也正是一个机会。于是默默盘算了一阵,到得军机处,立刻派苏拉到“南屋”去请了徐用仪来,邀到僻处,悄悄相语。

  “左帅借洋款的事,接头好了没有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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