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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


  “我在想,大人也是只晓得做事,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。”胡雪岩说,“照我看,跟现在一位大人物,性情正好相反。”

  前半段话,恭维得恰到好处;对于后面一句话,左宗棠自然特感关切,探身说道:“请教!”

  “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。李中丞会做官;大人会做事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,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。”

  “啊,痛快,痛快!”左宗棠仰着脸,摇着头说;是一副遇见了知音的神情。

  胡雪岩见好即收,不再奉上高帽子;反而谦虚一句:“我是信口胡说。在大人面前放肆。”

  “老兄,”左宗棠正色说道,“你不要妄自菲薄,在我看满朝朱紫贵,及得上老兄识见的。实在不多。你大号是哪两个字?”

  “草字雪岩。风雪的雪,岩壑的岩。”

  “雪岩兄,”左宗棠说,“你这几年想必一直在上海,李少荃的作为,必然深知;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。”

  “这,”胡雪岩问道,“比哪一方面?”

  “比比我们的成就。”

  “是!”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:“李中丞克复苏州,当然是一大功;不过,因人成事;比不上大人孤军奋战,来得难能可贵。”

  “这,总算是一句公道话。”左宗棠说,“我吃亏的有两种,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;第二、是人才不如他多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胡雪岩深深点头,“李中丞也算会用人的。”

  “那末,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请教,以你的大才,以你在王中丞那里的业绩,他倒没有起延揽之意?”

  “有过的。我不能去!”

  “为甚么?”

  “第一、李中丞对王公有成见,我还为他所用,也太没有志气了。”

  “好!”左宗棠接着问:“第二呢?”

  “第二、我是浙江人,我要为浙江出力;何况我还有王中丞委托我未了的公事,就是这笔买米的款子,总要有个交代。”

  “难得,难得,雪岩兄,你真有信用。”左宗棠说到这里,喊一声:“来呀!留胡大人吃便饭。”

  照官场中的规矩,长官对属下有这样的表示,听差便得做两件事,第一件是请客人更换便衣;第二件是准备将客人移到花厅甚至“上房”中去。

  在正常的情况之下,胡雪岩去拜客,自然带着跟班;跟班手中捧着衣包,视需要随时伺候主人更换。但此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,当然亦不会有便衣;左宗棠便吩咐听差,取他自己的薄棉袍来为“胡大人”更换。左宗棠矮胖;胡雪岩瘦长,这件棉袍穿上身,大袖郎当,下摆吊起一大截,露出一大截沾满了黄泥的靴帮子,形容不但不雅,而且有些可笑。但这份情意是可感的。所以胡雪岩觉得穿在身上很舒服。

  至于移向花厅,当然也办不到了。一座小关帝庙里,哪里来的空闲房屋,闽浙总督的官厅,签押房与卧室,都在那里了。不过,庙后倒有一座土山,山上有座茅亭,亦算可供登临眺望的一景;左宗棠为了避免将领请谒的纷扰,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。

  酒当然是好酒。绍兴早经克复,供应一省长官的,自然是历经兵燹而无恙的窑藏陈酿;菜是湖南口味,虽只两个人对酌,依然大盘长筷,最后厨子戴着红缨帽,亲自来上菜,打开食盒,只是一小盘湖南腊肉。不知何以郑重如此?

  “这是内子亲手调制的,间关万里,从湖南送到这里,已经不中吃了。只不过我自己提醒我,不要忘记内子当年委曲绸缪的一番苦心而已。”

  胡雪岩也听说过,左宗棠的周夫人,是富室之女;初嫔左家时,夫婿是个寒士。但是周夫人却深知“身无半亩,心忧天下”的左宗棠,才气纵横,虽然会试屡屡落弟,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;所以鼓励慰藉,无微不至。以后左宗棠移居岳家,而周家大族,不会看得起这个脾气的穷姑爷。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,一方面又要为夫家做面,左右调停,心力交瘁,如今到底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。

  这对胡雪岩又是一种启示。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,报恩的成分,多于一切,足见得是不会负人,不肯负人而深具性情者,这比起李鸿章以利禄权术驾驭部下来,宁愿倾心结交此人。

  因此,当左宗棠有所询问时,他越发不作保留,从杭州的善后谈到筹饷,他都有一套办法拿出来,滔滔不绝,言无不尽。宾主之间,很快地已接近脱略形迹,无所不谈的境地了。

  一顿酒喝了两个时辰方罢。左宗棠忽然叹口气说:“雪岩兄,我倒有些发愁了。不知应该借重你在哪方面给我帮忙?当务之急是地方善后,可是每个月二十五、六万的饷银,尚无的款,又必得仰仗大力。只恨足下分身无术!雪岩兄,请你自己说一说,愿意做些甚么?”

  “筹饷是件大事,不过只要有办法,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,都可以干得。”胡雪岩歉然地说,“光墉稍微存一点私心,想为本乡本土尽几力。”

  “这哪里是私心!正见得你一副侠心义肠。军兴以来,杭州被祸最惨,善后事宜,经纬万端,我兼摄无篆,责无旁贷,有你老兄这样大才,而且肯任劳任怨,又是为桑梓效力的人帮我的忙,实在太好了。”左宗棠说到这里,问道:“跟蒋芗泉想来见面了?”

  “是!”

  “你觉得他为人如何?”

  “很直爽的人。我们谈得很投机。”

  “好极,好极!”左宗棠欣然问道:“地方上的一切善后,总也谈过了?”

  “还不曾深谈。不过承蒋方伯看得起,委托我的一个小小钱庄,为他代理藩库;眼前急需的支出,我总尽力维持。”

  “那更好了。万事莫如赈济急;如今有一万石米,在军需民食,能维持一两个月,后援就接得上了。再有宝号代为支应藩库的一切开销,扶伤恤死,亦不愁无款可垫。然则杭州的赈济事宜,应当马上动手。我想,设一善后局,雪岩兄,请你当总办,如何?”

  “是!”胡雪岩肃然答说:“于公于私,义不容辞。”

  “我就代杭州百姓致谢了。”左宗棠拱拱手说,“公事我马上叫他们预备,交蒋芗泉转送。”

  这样处置,正符合胡雪岩的希望。因为他为人处世,一向奉“不招忌”三字为座右铭;自己的身分与蒋益澧差不多,但在左宗棠手下,到底只算一个客卿,如果形迹太密甚至越过蒋益澧这一关,直接听命于左宗棠,设身处地为人想一想,心里也会不舒服。现在当着本人在此,而委任的札子却要交由蒋益澧转发,便是尊重藩司的职权;也是无形中为他拉拢蒋益澧,仅不过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续,便有许多讲究;只见得做官用人,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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