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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这样回忆着,再又从初见老胡,说夜访白庆庵“没有啥不便”想起,一直到眼前的情景,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萧家骥的看法,因而好奇大起,渴望着看一看了尘是甚么样子?萧家骥反显得比他沉着,“胡先生,”他说,“只怕弄错了!阿巧姐不会在这里。”

  “何以见得?”

  “这里,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?”

  胡雪岩正待答话,一眼瞥见玻璃窗外,一盏白纱灯笼冉冉而来,便住口不言,同时起身等候;门帘启处,先见小音,次见了尘,若非预知,不会相信所见的是个出家人。

  她当然也不是纯俗家打扮,不曾“三绺梳头,两截穿衣”发长齐肩,穿的是一件圆领长袍;说它是僧袍固然可以,但僧袍不会用那种闪闪生光的玄色软缎来做,更不会窄腰小袖,裁剪得那么称体。

  看到脸上,更不像出家人,虽未敷粉,却曾施朱;她的皮肤本来就白,亦无须敷粉。特别是那双眼睛,初看是剪水双瞳,再看才知别蕴春情。

  是这样的人物,便不宜过于持重拘谨,胡雪岩笑嘻嘻地双掌合十,打个问讯:“可是了尘师太?”

  “我是了尘。施主尊姓?”

  “我姑胡。这位姓萧。”

  于是了尘一一行礼,请“施主”落座;她自己盘腿坐在水榻上相陪,动问来意。

  “原是来见当家老师太的;听地保老胡说,宝庵其实是由了尘师太当家。有点小事打听,请我这位萧老弟说吧!”

  萧家骥点点头,不谈来意却先问道:“听了尘师太的口音是震泽?”

  了尘脸上一红:“是的。”

  “这三首诗,”萧家骥向她上方一指,“好得很!”

  “也是三位施主,一时雅兴;疯言疯语的,无奈他何!”说着,了尘微微笑了,“萧施主在震泽住过?”

  “是的。住过一年多;那时还是小孩子,甚么都不懂。”

  “意思是现在都懂了?”

  这样率直反问,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;萧家骥自非弱者,不会艰于应付,从容自若地答道:“也还不十分懂,改日再来领教。今天有件事,要请了尘师太务必帮个忙。”

  “言重!请吩咐,只怕帮不了甚么忙。”

  “只要肯帮忙,只是一句话的事。”萧家骥问道:“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;是来求当家老师太收容的。这位堂客是闹家务一时想不开,或许她跟当家师太说过,为她瞒一瞒行迹。倘或如此,她就害了白衣庵了!”

  了尘颜色一变,是受惊的神气;望望这个,又望望那个,终于点点头说:“有的。可就是这位胡施主的宝眷?”

  果然在这里,一旦证实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,反倒不知所措。萧家骤与胡雪岩对望着、沉默着;交换的眼色中,提出了同样的疑问:阿巧姐投身在这白衣庵中,到底是为了甚么?

  若说为了修行,诚如萧家骥所说:“这里,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?”倘使不是为了修行,那末非杨即墨,阿巧姐便是另一个了尘。这一层不先弄明白,不能有所决定;这一层要弄明白,却又不知如何着手。

  终于是胡雪岩作了一个决定:“了尘师太,我请这位萧老弟先跟敝眷见一面。不知道行不行?”

  “有甚么不行?这样最好。不过,我得先问一问她。”

  由于了尘赞成萧家骥跟阿巧姐见面,因而可以猜想得到,所谓“问一问她”,其实是劝一劝她。反正只要了尘肯帮忙,一定能够见得着面,胡雪岩和萧家骥就都无话说,愿意静等。

  等了尘一走,萧家骥问道:“胡先生,见了阿巧姐,我怎么说?”

  “我只奇怪,”胡雪岩答非所问:“这里是怎样一处地方,莫非那个甚么阿金一点都不晓得?”

  “现在没有功夫去追究这个疑问。胡先生,你只说我见了阿巧姐该怎么样?”

  “甚么都不必说,只问问她,到底作何打算?问清楚了,回去跟你师娘商量。”

  ※※※

  跟阿巧姐见面的地方,是当家老师太养静的那座院子;陈设比不上了尘的屋子,但亦比其它的尼姑庵来得精致,见得白衣庵相当富庶,如果不是有大笔不动产,可以按期坐收租息,便是有丰富的香金收入。

  阿巧姐容颜憔悴,见了萧家骥眼圈都红了;招呼过后,她开门见山地问:“阿巧姐,你怎么想了想,跑到这地方来了?”

  “我老早想来了。做人无味,修修来世。”

  这是说,她的本意是要出家;萧家骤便问:“这里你以前来过没有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怕隔墙有耳,萧家骥话不能明说;想了一下,记起胡雪岩的疑问,随即问道:“阿金呢?她来过没有?这意思是问,阿金如果来过,当然知道这里的情形,莫非不曾跟你说过?”

  阿巧姐摇摇头:“也没有。”

  “那就难怪了!”

  话只能说这一句;而阿巧姐似乎是了解的,幽幽地叹了口无声的气,彷佛也是有好些话无法畅所欲言似的。

  “现在怎么样呢?”萧家骥问道:“你总有个打算。”

  “我──,”阿巧姐说,“我先住在这里。慢慢打算。”

  “也好。”萧家骥说,“明天,我师娘会来看你。”

  “不要!”阿巧姐断然决然地说:“请她不要来。”

  这很奇怪!能见一个像自己这样渊源不深的男客,倒不愿见和向交好的七姑奶奶,而且语气决绝,其中必有缘故。

  他的思路很快,想得既宽且深;所以在这些地方,格外谨慎,想了一下说:“阿巧姐,我晓得你跟我师娘、感情一向很好;你这话,我回去是不是照实说?”

  “为甚么不能照实说?”

  “那末,我师娘问我:为啥她不要我去?我怎么答复她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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