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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【第五章】

  住在洋场的人,特别是经常在花天酒地中的,都有迟睡迟起的习惯;古应春因为有生意要照料,起得还算早的,但也要九点钟才下床。这天八点钟就有娘姨来敲房门;说号子里派了人来,有话要说。

  “甚么话?”古应春隔着窗子问。

  “杭州有位刘三爷来。人在号子里。”

  “哪个刘三爷?”睡眼惺忪的古应春,一时想不起是谁。

  七姑奶奶在后房却想到了,掀开帐子说道:“不是刘不才刘三爷吗?”

  “是他?不会是他!”古应春说,“刘三爷也是自己人;一来,当然会到这里来,跑到号子里去干甚么?”

  “老板娘的话不错。”号子里的伙计在窗外接口,“本来是要请刘三爷到家里来的。他说,他身上破破烂烂不好意思来。”

  果然是刘不才!这个意外的消息,反替古应春带来了迷茫,竟忘了说话。还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,胡家的情形还不知道,也许有了甚么不幸之事;如果让胡雪岩知道了,一定立刻要见他,当面锣,对面鼓,甚么话都瞒不住他,大是不妥。

  因此,她便替丈夫作主,吩咐伙计先回号子,说古应春马上去看他;同时叮嘱下人,不准在胡雪岩面前透露刘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。

  “想不到是他来了。”古应春说,“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他。”

  “自然要啰!”

  夫妇俩一辆马车赶到号子里;相见之下,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。沉默中,古应春夫妇将刘不才从头看到底,衣衫虽然褴褛,精神气色都还不错,不像是快饿死了的样子。

  “刘三叔!”终于是七姑奶奶先开口,“你好吧?”

  “还好,还好!”刘不才彷佛一下子惊醒过来,眨一眨眼说:“再世做人,又在一起了,自然还好!”

  听得这话,古应春夫妇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,“胡家呢?”七姑奶奶问道,“都好吧?”

  “逃难苦一点,大大小小轮流生病,现在总算都好了。”

  “啊──!”七姑奶奶长长舒口气,双手合掌,当胸顶礼:“谢天谢地。”然后又说:“不过我倒又不懂了,杭州城里饿死的人无其数──”说到这里,她咽口唾沫,将最后那句话缩了回去。

  那句话是个疑问:饿死的人既然无其数,何以胡家上下一个人都没有饿死?刘不才懂她的意思,但不是一句话所能解释答得了的,“真正菩萨保佑!要谈起来三天三夜说不尽。”他急转直下地问道:“听说雪岩运粮到过杭州,不能进城又回上海。人呢?”

  “他一场大病,还没有好。不过,不要紧了。”七姑奶奶歉意地说:“对不起,刘三叔,你现在还不能跟他见面;等我们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。王抚台是不是真的殉节了?”

  “死得好,死得好!”凡事吊儿郎当,从没有甚么事可以教他认真的刘不才,大声赞叹,“死得有价值。王抚台的官声,说实在的,没有啥好;这一来就只好不坏了,连长毛都佩服。”

  据刘不才说,杭州城陷那天,“忠王”李秀成单骑直奔巡抚衙门,原意是料到王有龄会殉节,想拦阻他不死;可是晚了一步,王有龄已朝服自缢于大堂右面的桂花树下。李秀成敬他忠义,解下尸首,停放在东辕门彭亭左侧,觅来上好棺木盛殓;王家上下老幼,自然置于保护之下。

  “长毛总算也有点人心。”七姑奶奶问道:“不是说要拿王抚台的灵柩送到上海来吗?”

  “那倒没有听见说起。”

  “满城呢?”古应春问:“将军瑞昌,大概也殉节了?”

  “满城在三天以后才破──”

  在这三天中,李秀成暂停进攻,派人招降,条件相当宽大,准许旗人自由离去,准带随身细软以外,另发川资;同时将“天王”特赦杭州旗人的“诏旨”送给瑞昌看,目的是想消除他们的疑虑,而效用适得其反。也许是条件太宽大,反令人难以置信。而且,败军之将归旗,亦必定治罪,难逃一死;反倒失去了抚恤,甚至还褫籍,害得子孙不能抬头,无法生活,所以瑞昌与部将约定,决不投降。

  于是三天一过,李秀成下令攻击,驻防旗人,个个上阵,极力抵抗;满城周围九里,有五道城门,城上有红衣大炮,轰死了长毛三千多人,到十二月初一午后城破。将军瑞昌投荷花池而死;副都统杰纯、关福亦都自戕。男女老小纵火自焚以及投西湖而死的,不计其数。

  讲到这里,刘不才自我惊悸,面无人色;古应春赶紧叫人倒了热茶来,让他缓一缓气,再问他个人的遭遇。

  “杭州吃紧的时候,我正在那里。雪岩跟我商量,湖州亦已被围,总归一时回不去了;托我护送他的家眷到上天竺逃难。从此一别,就没有再见过他;因为后来看上天竺亦不是好地方,一步一步往里逃,真正菩萨保佑,逃到留下。”

  “留下”是个地名,在杭州西面;据说当初宋高宗迁都杭州,相度地势,起造宫殿,此处亦曾中意,嘱咐“留下”备选,所以叫做留下。其地多山,峰回泉绕,颇多隐秘之处,是逃难的好去处。

  “逃难的人很多,人多成市,就谈不到隐秘了。我一看情形不妙,跟雪岩夫人说:“要逃得远,逃得深,越是荒凉穷苦的地方越好。雪岩夫人很有眼光,说我的话对。我就找到一处深山,真正人迹不到之处;最好的是有一道涧,有涧就有水,甚么都不怕了。我雇人搭了一座茅棚,只有三尺高,下面铺上水板;又运上去七八担米,一缸盐菜,十来条火腿。说起来不相信,那时候杭州城里饿死的人,不知道多少。就我们那里没有一天不吃干饭。”

  “怪不得。刘三叔不像没饭吃的样子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长毛倒没有寻到你们那里?”

  “差一点点。”刘不才说,“有一天我去赌钱──”

  “慢点。”七姑奶奶插嘴问道:“逃难还有地方赌钱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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