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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此时此地,张医生还能说甚么?只好报以苦笑,含含糊糊地先答应下来。

  等吃完粥,古应春亲送张医生到客房;是七姑奶奶亲自料理的,大铜床,全新被褥,还特为张了一顶灰鼠皮帐子,以示待客的隆重,害得张医生倒大为不安。

  又说了些闲话,谈谈第二天逛些甚么地方?然后道声“明天见”,古应春回到卧室,七姑奶奶已经卸了妆在等他了。

  “今天张医生高兴不高兴?”

  “有个艳春老四,他看了很中意,我本来想替他拉拢,就住在那里。都已经说好了,张医生一定不肯,只好由他。”古应春又问,“你这样子热心,总有道理在内吧?我一直在想,想不通。”

  “说起来有趣。你晓得张医生这趟,怎么来的?”

  这一问自然有文章,古应春用右手掩着他妻子的嘴说:“你不要开口,让我想一想。”

  聪明人一点就透。古应春只要从女人身上去思索,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姐帘前惊鸿一瞥的情;于是张医生刚到时对阿巧姐处处殷勤的景象,亦都浮现脑际,恍然大悟,原来如此!

  “是为了这个?”他缩回右手,屈起两指。做了个“七”的手势;暗扣着一个“巧”字。

 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扫兴,“真无趣!”她说,“怎么会让你猜到?”

  “猜到这一点没有用处。来,来,”他拉着妻子并肩坐下,“你讲这段新闻来听听。”

  这段新闻讲得有头有尾,纤细无遗,比身历其境的人还清楚;因为他们都只知道自己在场或者听说过的一部分,萧家骥有些话不便出口;阿巧姐跟胡雪岩的想法,亦颇多保留,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倾囊而出,反能了解全盘真相。

  “家骥这个小鬼头!”古应春骂着,有些忧虑,却也有些得意,“本来人就活动,再跟小爷叔在一起,越发学得花样百出。这样下去,只怕他会走火入魔,专动些歪脑筋。”

  “他不是那种人。”七姑奶奶答道,“闲话少说,有件事,我还要告诉你:小爷叔的脾气你晓得的,出手本来就大方;又觉得欠了张郎中很重的一个情,所以我的办法──”

  “慢来,慢来!”古应春打断他的话问,“你是甚么办法,还没有告诉我;是不是李代桃僵?”

  “是啊!不然真要弄僵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小爷叔也觉得只有我这件办法。而且他想最好年内办成,让张郎中高高兴兴回家;花个千把银子,把归他去。”

  虽说长三的身价高,千金赎身,也算很阔绰了;但这样身价的“红倌人”,给张郎中作妾,就有些“齐大非偶”的意味了。

  “这样做法不妥。你再行,到底外场的事情懂得太少──”

  “这我又不服了。”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发作了,“就算我一窍不通,难道小爷叔的话也不对?”

  “自然不对,刚刚一场大病,脑筋自然不够用。再说,小爷叔对堂子里的情形,到底也没有我懂得多。像这种‘红倌人’,一句话,叫做不甘寂寞!平日穿得好,吃得好,且不去说它;光是夜夜笙歌的热闹,已经养成习惯,你想想,跟了张郎中,怎么会称心如意?”

  “照你说,那里头就没有一个能从良的?”

  “十室之内,必有芳草。要说出淤泥而不染的,自然也有,不过可遇而不可求,一下子哪里打了灯笼去找?就算找到了,也要看彼此有没有缘分;光是一头热,有啥用处?”古应春又说,“看在银子分上,勉强跟回家也会过日子,也会生儿子,就是没有笑脸;要笑也是装出来的。如果是这样的情形,哪怕她天仙化人,我也敬谢不敏。”

  话是不能说没有道理,只是有些言过其实。但是不这么做,“难道就此罢手不成?”她怔怔地问她丈夫。

  “最后罢手,花了钱挨骂;岂不冤枉?”

  这句话,七姑奶奶大为不服,“奇了!”她说,“这种事也多得是。你不是自己说过,上个月,甚么办厘金的朱老爷,就花三千银子弄了个‘活宝’送上司。”

  “献活宝巴结上司,又当别论──”

  古应春另有一番议论──官场中巴结上司,物色美人进献,原是自古已然的事;但取悦一时,不必计及后果。而且名妓为达官贵人作妾,即令家规森严,行动不自由;然而锦衣玉食,排场阔绰,总也有贪图。风尘中受慕虚荣的多;珠围翠绕,婢仆簇拥,夸耀于旧日小姊妹,听得啧啧称羡之声的那一刻,也还是很“过瘾”的。

  “张郎中能够有甚么给艳春老四?”古应春说,“就算他殷实,做生意人家总是生意人家的规矩,讲究实惠;不见得经常替她做衣服,打首饰。日常饮食,更不会像做大官的人家,天天鸡鱼鸭肉。内地又不比上海,过惯了繁华日子的,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?少不得三天两头生闲气,这就叫不安于室。张郎中哪里还有艳福好享?”

  七姑奶奶想起一句成语:“爱之适足以害之”;也觉得不妥,然而又何致于挨骂?

  她心里这样在想,还未问出口,古应春却已有了解释:“做人情也是一门学问。像这样的情形,懂道理的人,一定批评小爷叔,简直就是以怨报德,这倒还在其次;张郎中家里的人,一定骂死了小爷叔。你想是不是呢?”

  设身处地想一想,自己也会如此;不但要骂出钱的人,还会骂出主意的人。七姑奶奶这样想着,深为不安。可是,阿巧姐又如何?

  “事情总要有个了结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当然,这件事要两厢情愿,这面不肯,那面也没有话说;不过当初那样做法,显得有点有意用‘美人计’骗人上当,倘或就此记恨,说出去的话一定难听;不要说阿巧姐,就是小爷叔也一定不开心。”

  古应春沉吟了一会,从从容容地答道:“没有别的办法,只有多送银子,作为补偿。”

  “也只好如此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到时候再说,此刻不必去伤脑筋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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