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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〇


  “我自己想想难过!不怨别人,只怨自己命苦。”她将脸偏到一边,平静地说,“如果是平起平坐的夫妇,上床夫妻,下床君子,你一定也要尊重人家,不会这样动手动脚,叫不相干的人看轻了我,”

  越是这样怨而不怒的神态,越使得胡雪岩不安,解释很难,而且也多余,唯一的办怯是认错。

  “我不对!”他低着头说,“下次晓得了。”

  忠厚的芙蓉反倒要解释了,“我也不是说你不尊重我,不过身份限在那里,也是没有办法的事。”她又说,“你现在应该想得到了,我为甚么对小兔儿狠得下心来,我要他争气!要他忘记了有我这样一个姊姊!”

  “这──”胡雪岩颇感不安,“你也把这一点看得太重了!男人家三妻四妾,也是常事,我又没有看轻过你。”

  “话不是这么说。”芙蓉也觉得这身份上的事,再谈下去也无味,所以避而不谈,只谈她兄弟,“我一个人前前后后都想过了,小兔儿在我身边,一定不会有出息,为啥呢,第一,不愁吃,不愁穿,他要啥,我总依他,只养不教,一定不成材;第二,有三叔在那里,小兔儿学不到好样,将来嫖赌吃着,一应俱全。我们刘家就再没有翻身的日子了!”

 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半晌作声不得,口虽不言,心里却有许多话,最想说的一句是:“我把你看错了!”他一直看芙蓉是个“面人儿”,几块五颜六色的粉,一把象牙刻刀,要塑捏成怎样一个人,就是怎样一个人。此时方知不然!看似柔弱,其实刚强,而越是这样的人,用的心思越深,做出来的事,说出来的话,越是出人意外。从今以后,更不可以小觑任何人了!不然就可能会栽大觔斗。

  由于这样的警惕,他更加不肯轻易答腔,站起来一面踱方步,一面回味她的话,越想越深,把她未曾说出来的意思都琢磨到了。

  “难为你想得这么深!”他站定了脚说,“不过,我倒要劝你,你这样子不是福相!我实在替你担心。你甚么事放不开,一个人在肚子里用功夫,耗心血的,怪不得人这么瘦!”

  芙蓉颇有自知之明,知道自己怎么样在肚子里用功夫,也抵不上他脑筋略为一转,就凭这两句话,便可以想见他已了解自己所不曾说出来的一番意思──如果她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糟糠,小兔儿这个小舅子,他就会当自己同胞的小弟弟看待,自然而然地负起教养之责,惟其它念不及此,所以只有靠她做姊姊的,自己要有决断。

  只要他知道了就好,他一定会有办法!芙蓉这样在想,先不必开口,且听他说些甚么?

  “这是我不对!我没有想到小兔儿。不过,话说回来,是我没有想到,不是不管他。我的事情实在太多,就算是我自己的兄弟,只怕也没有功夫来管。所以,你不要怨我,只要你跟我提到,我一定想办法,尽责任。”胡雪岩停了一下说,“你就只有这么一个亲骨肉,只要你舍得,事情就好办了,你倒说,你希望小兔儿将来做啥?做官?”

  “也不一定是做官,总巴望他能够自立。”芙蓉想了想,低眉垂眼,是那种不愿说而又非说不可的神态,“无论如何,不要像三叔那种样子。”

  胡雪岩明白,这是她感怀身世,痛心疾首的一种感慨。如果不是刘不才不成材,她即使相信算命算相的话,生来是偏房的命,但不能为人正室,不嫁也总可以!只为有了一个兄弟,又不能明望叔父能教养侄儿成人,终于不得不做人的偏房,而委屈的目的,无非是为了小兔儿。其情哀,其志苦,胡雪岩对她不但同情,而且钦佩,因而也愈感到对小兔儿有一份必须要尽的责任。

  “你的意思我懂了。”他说,“你三叔虽不是败子回头金不换,也有他的道理,将来会发达的。你不要太看轻了他。”

  “我不是看轻他,他是我叔叔,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,我总尊敬他的。不过──”芙蓉忽然摇摇手,“这也不去说他了。我只望你拿小免儿当自己人。”

  “当然。不是自己人是啥?”胡雪岩说,“闲话少说,你倒说,你将来希望小兔儿做啥?”

  “自然是巴望他荣宗耀祖。”

  “荣宗耀祖,只有做官。像我这样捐来的官不希奇,要考场里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才值钱。”胡雪岩平静地说,“只要小兔儿肯替你争气,事情也很好办,我替你请个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。”

  为了表示不是信口敷衍,胡雪岩当时就要笔墨纸张,给王有龄写信,请他代为托“学老师”,觅一个饱学秀才“坐馆”。当然,他也还有许多事要跟王有龄谈──文墨上的事,胡雪岩不大在行,有些话,像跟何桂清见面的经过,又非亲笔不可,所以这封信写到钟敲十二下,还没有写完。

  芙蓉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,先是当他有些负气,后来看看不像,长篇大套在写,当然是谈别的事。不过因头总是由小兔儿身上而起,这样慎重其事,未免令人难安。

  “好歇歇了!”她温柔地说,“莲子羹都煮成泥了,吃了点心睡吧,明天再说。”

  “马上就好,马上就好。”胡雪岩头也不抬地说。

  说是这样说,仍旧又很费劲地写了一个钟头才罢手,他把头一张信纸,递了给芙蓉。

  芙蓉是识得字的,接过来念道:“雪公太守尊兄大人阁下,敬禀者,”念到这里笑了,“好啰嗦的称呼!”

  “你看下去。”

  于是芙蓉又念:“套言不叙。今有内弟刘小兔,”到这里,芙蓉又笑了,“你怎么把小兔儿的小名也写了上去?”

  “那要甚么紧,又不是官场里报履历,我跟王大老爷通家至好,就写小名也不要紧。”

  想想也不错,她便笑道:“说来说去,总说不过你。”

  “不用你说,我自己晓得,你看,”他指着“内弟”二字。“这你总没话说了吧?”

  这是不拿芙蓉视作妾媵,她自然感激,却不便有何表示,只静心看下去,见胡雪岩对聘师的要求是学问好、性情好,年纪不宜过大,如愿就聘,束修从优。这见得他是真为自己跟小兔儿打算,心头由热而酸,不知不觉的滚下两滴眼泪。

  “我想想又不对了!”她揩一揩眼睛说,“怕小兔儿福薄,当不起!再说,这样费事,我心也不安。”

  这话让胡雪岩没奈何了,“算命看相,可以相信,不过一个人也不要太迷这些花样。”他搔搔头说,“你样样都好,就是这上头看不开。”

  “我看,还是先附在人家馆里的好。”

  “为啥呢?”

  为来为去,还是为了芙蓉怕小兔儿没有那种专请一位先生来教导的福分──她最相信八字,连自己的终身,都相信是注定了偏房的命。胡雪岩意会到此,便有了办法。

  “我看这样,你先去替小兔儿排个八字看,到底福命如何?若是注定要做官的,就照我的话做,不然就随便你。”

  “这话说得好!你倒提醒我了。明天就替他去排个八字看。”芙蓉去找了一张红纸,“劳动你把小兔儿的生辰八字写下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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