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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八


  于是等阿巧姐回来,他说:“你马马虎虎弄顿饭来吃。吃完了,我要出门。”

  “你看你!”阿巧姐笑道:“阔气起来,要顿顿在馆子里叫菜,小气起来,连外面去吃碗面都不肯。”

  这一下提醒了他,自己也失笑了,“都是你那‘做人家’这句话害的,我总以为要在家里吃了午饭再出门。”他一面走,一面说:“好了,好了,我到外面去吃。”

  “慢点!”阿巧姐拉住他,指着篮子说:“我一篮子的菜怎么办?”

  “晚上来吃!”这句话使得她深为满意,“请他们都来!”她说,“菜多吃不完。”

  “也好!你索性多做些,就算替尤五爷饯行。”

  等出得门来,却有些茫然,因为他的本意,只是自己跟自己较劲,不愿沉溺在温柔乡中。要办的事虽多,或者还不到时候,或者要听候他人的消息,再定行止,此时一事不能办,何去何从?倒费踌躇。

  想一想还该先到裕记丝栈,找着了陈世龙再说。事不凑巧,陈世龙刚刚出门,丝栈里的执事非常客气,一定要留胡雪岩在那里坐。奉茶奉烟,极其殷勤。他情不可却而懒于应酬,便这样答道:“你们不必招呼我,我喝喝茶等着,尽管请便,不然我就不敢打搅了。”

  执事的听他这样说。知道他不愿跟闲杂人等在一起,便将他引入一间小屋,那也是尤五跟人约会谈体已话的地方,布置不见得好,却有很精致舒服的一张藤靠椅,躺着想心事,最为合适。

  “这里好!”他欣然说道,“我正好在这里打个盹!”

  这就更明白表示出来,不愿有人搅扰了,执事的连声称是,叫小徒弟把一碗现泡的盖碗茶,四个果盘子,还有一支水烟袋都挪了进来,取张方凳当茶几,安设停当,掩上门退了出去。

  胡雪岩躺了下来,觉得相当舒服,心一静,便觉得隔室的谈话声,历历入耳。留神细听,谈的是地皮生意。

  胡雪岩亦曾有意于此,便一字不肯放过。那两人对洋场的情况,和洋人的动向,相当清楚,说洋人跟中国人不同,中国人的路是走出来,人多成市,自然走出一条路来,等到预备修路,路面为两旁的市房摊贩所限制,已无法扩充。洋人的办法不同,是先开路,有了路便有人到,有人到便有房屋,自然市面会热闹起来。因此中国人的市面做不大,不能不佩服洋人的规模、气魄。

  这番话,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,细细玩味,果然大有道理。他听王有龄谈过京城里的情形、如今才知道京城的市面与众不同,一半固然因为天子脚下,人烟稠密,一半就因为京城里的建制,也跟洋人一样,先开好大路,分好地段,那里做衙门,那里住人,那里开店,开店又分出来,那里可以开戏园茶楼,那里可以贩牛羊驴马,这样子的规模,自然就可观了。

  “照上海滩的地形看,大马路、二马路,这样开下去。南北方面的热闹是看得到的,其实,向西一带,更有可为,眼光远的,趁这时候,不管它芦荡、水田,尽量买下来,等洋人的路一开到那里,乖乖,坐在家里发财。”

  胡雪岩听隔室说到这里,那还能静心躺下去?但说了睡个午觉,突然告辞而去,也不大合适。因而只好按捺心情强忍着,无奈遇到这种生意经,胡雪岩就是抛不开。他对上海的地形不熟,要筹划也无从筹划去,这时候渴盼的,就是找到古应春,坐了他的那辆亨斯美往西一直到静安寺一带,实地去看一看才符心愿。

  幸好,不久陈世龙就回来了。于是胡雪岩向执事殷殷致谢,辞了出来。走到街上,第一句话就问:“世龙,你对西面一带熟不熟?”

  “胡先生都不熟,我怎么会熟?”

  “不管它,我们弄部马车去兜兜风。”

  于是雇了一辆干净车,由泥城墙往西,不择路而行。七兜八转,尽是稻田水荡,胡雪岩几乎连方向都辨不清楚了。

  一路漫无目的地兜风,一路他把刚才所听到的话告诉了陈世龙。原来如此!陈世龙提出了一个见解:“胡先生,这件事有两个做法,第一个做法恐怕办不到。”

  “你不管它,说来看!”

  “第一个办法是有闲钱。反正地价便宜,譬如不赚,买了摆在那里,看那一天地价涨了,再作道理。依我看,为子孙打算,倒不妨这么办。不过胡先生,你手里的钱是要活用的,所以说办不到。”陈世龙停了停又说:“第二个做法,一定要靠古先生,先去打听洋人准备修那条马路,抢先一步,把附近的地皮买下来,那一来,转眼之间,就可以发财!”

  “对!这话对!”胡雪岩拿他的话细想了一想,忽有启发,“你的话也不全对。”他说,“最高明的做法是,叫洋人修那条马路!”

  “这——”陈世龙想懂了他的意思。认为办不到,“洋人岂肯听别人摆布,叫他修那条路,他就修那条路?”

  “事在人为。总可以想得出办法。好在这事也不急,慢慢儿再说。”

  胡雪岩做事就是这样,不了解情况时,为求了解,急如星火,等到弄清楚事实,有了方针,他就从容了。陈世龙知道他的脾气,说是说“慢慢儿”,决不是拖延,更不是搁置,帮着他做事,须知这一点,自己暗暗去做准备,说不定那一天,他筹划好了,拿出来的计划详详细细,立刻可以动手,自己没有准备,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。

  “我还要多找几个人。”胡雪岩在归途中说:“你这趟回去,随时替我留心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陈世龙想了想问:“胡先生将来到底叫我做甚么?我不想死守在湖州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胡雪岩说,“你喜欢在外头跑,将来不要叫苦!”

  “怎么呢?”

  胡雪岩沉吟不答,好久好久才问:“你看山西的票号,打不打得倒?”

  “打是打不倒的!人家多年信用。不过钱庄的做法如果活络些,不像票号那样墨守成规,那么,南五省的地盘,应该可以拿得到。”

  胡雪岩很欣赏陈世龙的态度,看他的样子近乎浮滑一路,说话倒很实在,因而将心里的话告诉了他。

  “今天我好好细想了一想,我的基础还是在钱庄上面。不过,我的做法还要改。”他说,“势利、势利,利与势是分不开的,有势就有利,所以现在先不必求利,要取势。”

  “势?”陈世龙很用心地想着,“胡先生,你说的势是指势力?”

  “不错!势力。商场的势力,官场的势力,我都要。这两样要到了,还不够。”

  “还有洋场的势力!”陈世龙接着他的话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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