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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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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这时候,只听辘辘马车声,自远而近,七姑奶奶是听惯了这声音的,说一声,“老古回来了!”随即掀开窗帘凝望。 胡雪岩也站起来看,只见暮霭中现出两条人影,隐约分辨得出,一个是古应春,一个是尤五。等上楼来一看,果然不错。古应春把一大包熏鹌鹑之类的野味交给七姑奶奶时,不由得凝神望了她一眼。 “怎么样?”他看她眉目舒展,多少天来隐隐存在的悒郁,一扫而空,所以问道:“老胡出了甚么好主意?” 这一问,连尤五也是精神一振,双眼左右环视,从胡雪岩看到他妹妹脸上,显出渴望了解的神情。 这使得七姑奶奶很感动。她一直以为尤五对自己的麻烦,不闻不问,也不常来看她,是故意冷淡的表示,内心相当不满,现在才知道他是如何关切!因此,反倒矜持慎重了,“请小爷叔告诉你们好了。”她说,“这件事要问五哥。”说完,翩然下楼,到厨房去了。 于是,胡雪岩把他的办法,为他们说了一遍。古应春十分兴奋,而尤五则比较沉着,所表示的意见,也就是七姑奶奶所顾虑过的。 “王大老爷跟你的交情,我是晓得的,一说一定成功。不过我们自己要照照镜子,就算高攀上了,王大老爷不嫌弃,旁人会说闲话。” “五哥,你说这话,我就不佩服了。”胡雪岩很率直地说,“你难道是那种怕旁人道长论短说闲话的人?” 尤五面有愧色,“自己人,我说实话,”他说,“这两年我真的有点怕事。俗语道得好:‘初出三年,天下去得,再走三年,寸步难行。’我现在就常想到这两句话。” 胡、古两人都不作声,因为不知道尤五这话中是不是有何所指?觉得以保持沉默为宜。 “这不谈了。就照小爷叔的办法,我这里在礼节上应该如何预备,请小爷叔吩咐。” “这是小事。眼前我们先要替老古筹划,事情要这样做法,就算原来所谈的亲事,已经不成功,另起炉灶娶王家的小姐。这样子才装得像。” “对!”尤五又郑重其事地说:“有句话!我要请小爷叔告诉阿七,这里不能再住了,先回松江去。” 提到这一层,胡雪岩突然想起一句话,对古应春笑道:“对不起!我要跟尤五哥讲个蛮有趣的笑话。” 既是有趣的笑话,何不说来大家听听,偏要背着人去讲?可见这笑话与自己有关。不但古应春大感困扰,连尤五也觉得奇怪,等胡雪岩说了七姑奶奶所表明的心迹,他却真的笑了,笑声甚大,因为一小半是好笑,一大半是欣悦,自己妹子不管怎么样飞扬浮躁,到底还是玉洁冰清的! “笑啥?”古应春真的忍不住了,走过来问道:“说来让我也笑笑。” 尤五和胡雪岩都不答他的话,不约而同的对看了一眼,相互征询意见。 “这话应该说明白它!”尤五很认真的说。 要说当然该由胡雪岩来说,他把古应春拉到一边,揭破了七姑奶奶的秘密。 “怪不得!”古应春失声而呼,心中有无比的宽慰,因为解消了他多少天来,只能存之于心愿,无法跟人去研究的一个疑团——当天五更梦醒,只见七姑奶奶穿一件小夹袄在灯下独坐,眼下隐隐泪痕,然后就说,甚么都给他了,要他对着灯起誓,永不变心。他也真的觉得愧对佳人,所以唯命是从。但有时静中回想,怎么样也记不起那股“软玉温香抱满怀”的旖旎风光,更不用说真个消魂,是何滋味?人生最难得的良宵,竟这样糊里糊涂,不知不觉地度过,真比“猪八戒吃人参果”还可惜。此刻才知道“猪八戒”是受了骗了。 然而受骗比不曾受骗好!古应春非七姑奶奶不娶,主要的是为了尽责任,此刻却又恢复到初见时心境,“整顿全神注定卿”,是倾心爱慕,因而又向胡雪岩深深一揖:“务期玉成,越快越好!” “好事多磨,你把心耐下来。”胡雪岩揉一揉肚子说:“我实在饿了。” 这一说,尤五和古应春都有同感,不知道女主人在做甚么费手脚的菜,一直不能开饭?正想下楼探望,只见七姑奶奶带着小大姐,端了朱漆托盘上来,一进门就笑道:“今天吃广东鱼生。我是第一次做,不晓得灵光不灵光?如果不好吃,你们骂老古,是他传授得不得法。” “你是第一次做,我是第一次见。怎么个吃法?” 胡雪岩一面说,一面走过去看,中间是个空的盛鱼翅的大冰盘,另外又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盘子,盛着鱼生、榨得干干的萝卜丝、油炸过的粉丝与馓子、盐、糖、麻油、胡椒之类的作料,另有一碟切得其细如发的绿色丝子,他可看不出是甚么东西了。 “是橘树叶子,当香料用的。”七姑奶奶说,“要切得细,费了我好大的功夫。” 这样一个豪放不拘细节的“女张飞”,能静下心来花这样的细功夫,胡雪岩颇为惊异,同时也相当感动,不由得就说了声:“真难为你!” “先不要恭维我,尝了味道再说。” 于是四个人一起动手,将所有的作料都倾入大冰盘,搅拌匀了,胡雪岩挟一筷送入口中,果然别有风味。 “拿酒来!”好久不曾开口的尤五说,“今天要好好敬小爷叔几杯酒。” 这一顿酒,喝得极其舒畅,胡雪岩成了“众矢之的”,三个人纷纷酬劝,喝到八分,吃了两碗鱼生及第粥,通体皆暖,乘兴说道:“五哥,我们去走走!” “你想到那里去?”尤五问。 “走着再说。” 他们俩站了起来,古应春亦接踵而起,喊了声“七姊!”然后歉意地说:“老胡第一天到,我该陪陪他。” 七姑奶奶听了胡雪岩的劝,性情变过了,这一变也不过方寸一念之间。她以前的想法是:男人有甚么了不起!吃讲茶、讲斤头,没啥希奇,上刀山、下油锅,照样也不会皱一皱眉。而现在时刻提醒自己的是:我是个女人,好人家的女儿,还要高攀王府上去做官家小姐,总要拢出女人的样子来,不要让人家背后骂一句“强盗婆”! 有了这样的想法,便觉得古应春的这句话,会让她五哥和胡雪岩误会她离不开未婚丈夫,所以不但害羞,而且生嗔。 “小爷叔来了,你理当陪他,何必跟我来说?像是我管头管脚,拿你管得多么凶似地。真正气数!”说完,还白了他一眼。 七姑奶奶的美,就在宜喜宜嗔,白眼也像青眼,而且讲话也合道理,所以古应春被骂了还是心悦诚服。 倒是胡雪岩反而拦住古应春,他是给他们方便,料知在这事有转机,难题将可解消的时候,他们俩必有一番款款深谈,但如果这样说,即使古应春肯留下,七姑奶奶也不会答应,所以他只往自己这方面找理由。 “老古,不必!我跟五哥有几句话要说,你不必陪我。” “那末,”古应春踌躇着问道:“你们在那里?我回头来寻你们。” “这样,”尤五向胡雪岩说,“我们到老二那里去坐一坐。” 约定了地方,尤五陪着胡雪岩安步当车,到了怡情院。怡情老二出堂差去了,新用的一个娘姨阿巧姐十分能干,一面应酬着把客人引入大房间,一面派“相帮”去催怡情老二回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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