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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六


  “这得要好好筹划一下。”胡雪岩问,“应春兄呢?”

  “在上海。”谈到这里,尤五叹口气,欲言又止。

  “五哥,怎么回事?”

  “唉!家丑。跟你自然不必瞒,不过这话真不知从何谈起。”

  尤五是极外场的人物,说话爽利干脆,有时需要婉转陈词的,也是娓娓言来,从来没有甚么吞吐其词、难以出口的。只有这时候是例外,胡雪岩凝神细听,费了好半天,才算弄明白,原来是七姑奶奶私奔,在上海跟古应春住了在一起。

  这种情形,俗语叫“轧姘头”,是极丑之事,衣冠缙绅之家,甚至连这句俗语都不上口的,那就无怪乎提到此事,忸怩万状了。胡雪岩甚为诧异,诧异的不是七姑奶奶有此大胆举动,而是古应春何以如此不顾朋友的交情和自己的体面,而更为不解的是,古应春信中连一句口风都没有露过。照道理说,至交好友,而且他还是替他们拉拢,将来要做大媒的,古应春有甚么理由,瞒着不说?

  这样转着念头,他不由得说了句:“老古太不对了!”

  事情已经揭明,就比较不觉得碍口,尤五答道,“江湖上要说公话,这件事其实怪不得老古。总而言之,家门不幸,出了这么个宝贝妹子!”

  “喔,”胡雪岩追问着,“怎么说是怪不得老古?”

  于是尤五又为难了,语焉不详地透露了经过。胡雪岩一半听,一半猜,彷佛是七姑奶奶到了上海,锲而不舍地钉住了古应春,然后有一天在她所租的寓所中,留古应春喝酒,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,反正古应春颓然大醉,糊里胡涂成就了“好事”。

  “事后老古跪在我面前赔罪。小爷叔。做事情要凭良心,那怕是圣人,到了那步田地,只怕也要落水。我只好这样问他:‘你打算怎么办呢?’他说,他要专诚到杭州来请你出面做媒。这样也算是歪打正着,倒也罢了。那知道横途里岔出个程咬金,三斧头把古应春劈得招架不住。”

  “怪了!”胡雪岩疑云大起,“是不是老古另有原配?从前跟我说的话不实在。果真如此,我倒要好好问他一问。”

  “不是,不是!”尤五答道:“是他们古家门里的族长,七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,刚好到上海来看孙子,坏在老古太守道理,跟他去禀告这件事,那知不讲还好,一讲了,白胡子老头大为反对,说他们古家门里,从无再醮之妇,不准!老古再三央求,托了人去说情,一句回话:要娶可以,他要开祠堂出他的族!这件事,现在成了僵局。”

  “这些话是老古自己跟你说的?”

  “是的。不过,”尤五又说,“我托人去打听过,话不假。”

  “那么,七姊呢?”

  “唉!女心外向。”尤五叹口气说,“一个月在家里住不到十天,一直在上海,跟老古已经做了人家。不过阿七自己说,老古从来没有住在她那里过──就这样子,也够我受的了!”

  “五哥,”胡雪岩便劝他,“那个不晓得七姊是女中丈夫。她做的事,不好拿看一般妇道人家的眼光去看她的。我相信人家不会笑话你,你何必郁在心里?”

  “话是不错,这件事总要有个了局。”

  “等我到了上海再说,总有办法好想的。”

  【第二十二章】

  当天两个人就到了上海,住在裕记丝栈。古应春得信赶来相会。见了胡雪岩略有忸怩之色,他自然不会在那样的场合之下提到七姑奶奶,先听取古应春谈上海的市面,丝价是涨了,由于庞二的支持,大家都齐心一致,待价而沽,但洋人似乎也很厉害,千方百计,自己到内地去收丝,辗转运到上海集中放洋。

  “这局面当然不会长的,第一、费事,第二、成本不轻,第三、两江总督衙门等出了告示,为了维持威信,各处关卡,自然要派兵盘查,严禁闯关。照我看,”古应春很兴奋地说,“洋人快要就范了。你来得正是时候。”

  胡雪岩听此报告,自感欣慰。不过此行要办的事极多,得分缓急先后,一样一样来办。首先要打听的就是何桂清的下落。

  “这就不晓得了!”古应春说,“学台是要到各府各州去岁考秀才的,此刻不知道在那里。不过总打听得到的。这件事交给我。”

  “不光是打听,有封紧要信要专人送去。”

  “这也好办。你把信交给我好了。”

  这件事有了交代,第二件就得谈浙江要买洋枪的事。古应春在由接到胡雪岩的信以后,已经作过初步联络,只是那个洋人到宁波去了,还得几天才能回上海,唯有暂且等待。

  最急要的两件事谈过,那就该谈七姑奶奶了。在路上,胡雪岩就已跟尤五商量好,到此辰光,须得回避,所以一个眼色抛过去,尤五便托词去找朋友,站起身来,准备出门。

  “五哥,”古应春说,“我替老胡接风,一起吃番菜去。”

  “番菜有啥好吃?动刀动叉的,我也嫌麻烦,你们去吧!”

 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,胡雪岩便笑道:“老古,你瞒得我好!”

  这一说,古应春立刻不着急了,“你是说七姊的事?如果我有心瞒你,就是我不够朋友。”他有些气急败坏地,“如果你也不谅解我,我就没有路好走了!”

  “不要急,不要急!你慢慢的说给我听,大家一起想想办法。我就不相信做不成这头媒。”

  听得这两句话,古应春大感宽慰,“我就是怕信里说不清楚,又想你不久就要来了,所以索性不说。原是要等你来替我做个军师。”古应春说,“这件事搞成这么一个地步,你不晓得我心里的着急。真好有一比──”他咽着唾沫说不下去了。

  “好比甚么?”胡雪岩问道:“你作个比方,我就晓得你的难处在甚么地方?”

  “我好比‘鬼打墙’,不知道怎么一下,会弄成了这个样子?”

  胡雪岩笑着说,“酒能乱性,又碰着一向喜欢的人,生米下了锅,却又煮不成熟饭,实在急人!”

  “对,对!”古应春抚掌称妙,“你这个比方真好。我和你说句心里的话,到了她那里,馋在眼里,饿在肚里,就是到不了嘴里,就为的是煮不成熟饭!”

  “怎么?真的从那晚以后,就跟七姊没有‘好’过?”

  胡雪岩想到尤五的话,说是七姑奶奶告诉过他,古应春从来没有在她那里留宿过一夜,如今又听他本人这样表示,心里不免存疑。男人的脾气他是知道的,七姑奶奶又是豪放脱略,甚么都不在乎的性格,既有那一夜的“好事”,何以鸳鸯未续,似乎不近情理。

  彼此极熟,无话不谈,论及闺阁,虽伤口德,但以七姑奶奶的情形不同,也不算“唐突佳人”,于是胡雪岩便笑道:“干柴烈火,就只烧过那么一回,这倒有点奇怪了!”

  “说破了,你就不觉得奇怪,我是为了两层原因:第一、既然打算明媒正娶,该当尊重七姊,那一夜就如你所说的,‘酒能乱性’,另当别论,第二、婚事还有周折,后果如何,颇难逆料,倘或不成,且不说对不起七姊跟五哥,就是我自己良心上亦不安。再有那不明内情的人,一定说我始乱终弃,洋场上好说闲话的人最多,如果我有这么一个名声落在外面,那就不知道让人说得我如何不堪了!”

  此言一出,胡雪岩肃然起敬,“老古,”他收敛了笑容,说了句使古应春深感安慰的话:“照你这样的存心,姻缘也不会不成。时候还早,我先去看看七姊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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