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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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庞二爷虽然是一等一的纨袴,但家学渊源,做生意极其在行,此所以胡雪岩要跟他打交道。 庞二爷是个捐班的道台,自然不会“辕门听鼓”去候补等差使,平常也不穿官服,但如果有甚么州县官在他面前,以官派骄人,那一下他摆出来的官派,比甚么人都足,就从这一点上,把庞二爷吃软不吃硬的性情,完全显出来了。 原来是他!刘不才一面听,一面心里在想。同是湖州人,他自然知道庞二爷,不过论“少爷班子”的等级,刘不才起码要比他差两等。而且现在已经“落薄”了,提起来,说是“当年刘敬德堂的老三”,这句话并不见得光彩,庞二爷心里作何感想,却不能不预先顾虑。 “三叔,”胡雪岩接下来说,“为了拉拢庞二爷,我特地托王大老爷出面请客,他是你们湖州的父母官,庞二爷再忙也不能不到。不过今天只是为了请客吃饭,‘场头’拉不大,只不过打打麻将。你要拿本事出来,让他跟你赌过一场,还愿意跟你赌第二场,这样子交情才可以越拉越拢。” “我晓得了。这一点你放心!不过,”刘不才很吃力地说,“我们虽没有会过,他是在上海的时候多,大概总也晓得我这个人。” “晓得也不要紧,‘败子回头金不换’,没有那个笑话你!再说,我跟王大老爷关照过了,对你会特别客气,有主人抬举着,人家也识不透你的底细。” 刘不才听了他的话,看一看自己那身装束,再看一看那两万银票,想法变过了,甚么都可以假,银子不假,钱就是胆,怕甚么! “雪岩,你的话不错。”他精神抖擞地问,“我们甚么时候走?”说着,便打开那只打簧表,一看才午后两点钟。 “约的是四点,我自然要早到。你再养养神,准时到王公馆好了。”胡雪岩留下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王家的地址。 约定了各自分手。刘不才果然靠在一张软榻上,闭目养神,把庞二爷的脾气作了一番很周详的考虑,然后又细想应付的态度。自己觉得颇有把握,欣然睁眼,重新又修饰了一番,方始雇一顶小轿,专程赴约。 到了王家,主人果然很客气,口口声声称他“三才兄”,坐下寒暄了一阵,请的客人陆续都到了,除了嵇鹤龄和裘丰言,另外两个都是阔少,一个是做过天津海关道的周道台的弟弟,行五,一个是亦官亦商的高家老四。坐下来言不及义,不是说一顿牌九输了多少,就是谈“江山船”上出了怎么样的一个尤物。 最后,庞二爷到了,三十四五岁年纪,一张银盆大脸,赛似戏台上的曹操。因为祖父死了不久,有限制在身,只穿一件灰布羊皮袍,但手上戴一只翻头十足的“火油钻”戒指,戒面朝里,偶尔扬手之间,掌中光芒乱闪,格外引人注目。 主人一一引见,庞二爷初见面的只是嵇鹤龄、裘丰言和刘不才。听到他是湖州口音,便觉亲热,“刘三哥,”他问,“你府上那里?我怎么没有见过?” 刘不才声明住处,接着又说:“久仰庞二爷的大名,幸会之至。” “彼此,彼此!”庞二也很客气,不像有架子的纨袴。 “喂,喂!”周老五性子最急,“该上场了!” 于是主人引导,进入厢房,里面已摆好一桌麻将牌在那里,站着商议入局,庞、周、高三人是用不着说的,剩下一个搭子,主人让嵇鹤龄,嵇鹤龄让刘不才,刘不才让胡雪岩,胡雪岩一推辞,便即定局,仍由刘不才上场。 扳好位子坐定,讲好一万银子一底的“么二”,四十和底十六圈,随即劈劈啪啪打了起来。刘不才先不忙着和牌,细看各人的牌路,庞二和高四都打得很精,但高四有个毛病,喜欢做牌,周五打牌跟他的脾气一样,性子急,不问大小,见牌就和,一等张便把牌扣了下来,两眼瞪着“湖”里,恨不得拣一张来和牌似地。 然而牌虽打得蹩脚,手气却是他好。四圈牌下来,和了两副清一色,一副三元,已经赢了将近一底,把他高兴得不得了。 “这都是老四做牌做得太厉害,张子太松!”庞二一面掷骰子扳位,一面冷冷地说,“这四圈如果你坐我下家,可要当心一点儿!” 结果刘不才坐了周五的上家,他的上家是高四,跟庞二对面。高四老脾气不改,十三张牌只要七张花色一样,就想做清一色,所以张子仍旧很松。刘不才心想,不能多吃,不然自己的张子也会松,让周五捡了便宜,手风一上去就很难制了。 打定这个主意,连边嵌都不吃,全神贯注在下家,把周五钉得死死地,两圈牌下来,周五“汆”出去一半,但大输家的庞二却并无起色。于是刘不才又想,现在不但要扣住周五,还得想办法让庞二和牌才好。 他的牌打得极精,稍微注意一下进出张子,就能料到庞二要的牌,总是在他刚听张的时候“放铳”。庞二连着和了两副,手风一顺扳了回去。等八圈下来吃饭,计算一下,成了三吃一的局面,大输家是高四。 “老兄的牌打得很高明。”下了牌桌,庞二这样对刘不才说,“牌品更是佩服之至。” “那里,那里!”刘不才觉得很安慰,同时也有些佩服庞二,是个识好歹的人。 到了饭后,庞二的手风转旺了,逢庄必连,牌也越和越大,这也要归功刘不才,但他已不再放张子,只是专门扣住周、高二人,尤其是不让他们俩和大牌,一看风色不对,不是自己抢和,就是放人家和小牌。等到打完结账,庞二一家大赢,周五一家大输。 “每次都是这样,先赢后输,输倒不要紧,牌真气人!”周五恨恨地说,“所以我不喜欢打麻将!真没意思。” 庞二和高四是看惯了他这副样子,相视而笑,不说甚么,刘不才却开口了:“周五哥的性子急,推牌九就配胃口了!” “对!”周五接着说道:“我来推个庄!” 高四无可无不可,刘不才也不作声,只有庞二迟疑着说:“太晚了吧?打搅主人不方便。” “不晚,不晚!”胡雪岩代表主人答话,“各位尽管尽兴,是吃了宵夜再上场,还是——” “吃宵夜还早。”周五抢着说道,“等我先推个庄再说。” 庞二深知他的脾气,若是他做庄,不管输赢,不见天光不散,因而紧接着他的话说: “都是自己人,小玩玩。这样好了,推‘轮庄牌九’,大小随意,一万两银子一庄,输光让位,赢的也只能推四方。” “四方太少了,起码要八方。” “算了,四四十六牌九推下来,扰了主人的宵夜,回家睡觉正好。” “这话不错。”高四也说,“明天上半天,我还有事,早些散吧!” 周五孤掌难鸣,只得依从。等把牌拿出来,自然是他第一个做庄,掏出随身携带的一个豆荚样的象牙盒,抽开盖子倒出四粒骰子来——周五的花样很多,四粒骰子一掷,要有一个四,一个五,才把红的那粒拣出来,余下三粒再掷,掷出一个四,一个六,才用红的那粒四加五是九,谐音为“酒”,六加四是十,谐音为“肉”,说是“请骰子吃酒吃肉”。 “麻将要打得清静,牌九要赌得热闹,请大家都来玩!”周五大声说道,“一两银子也可以下注。” 这时裘丰言还没有走,刘不才分了二百两“红钱”给他,让他五两、十两押着玩。王有龄也被请了下场,胡雪岩虽不喜欢赌钱,但此时当然要助兴,取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,押在庞二所坐的上门。 “是大,是小?”庞二问说。 “看我‘开门’就知道了。”依周五的性格,开出“门”来,自是“一翻两瞪眼”的小牌九。 他这个庄只推了两方牌九,就让庞二和高四把他打坍了。接下来是庞二推庄,四方牌九,平平而过。周五却又输了一万多,大赢家是高四,刘不才也赢了五、六千银子。 第三个庄家是刘不才,他卷起雪白的袖头,洗牌砌好,一面开门一面说:“周五哥喜欢小牌九,我也推小的。” 周五赌得火气上来了,一听他的话,脱口答道:“对!‘春天不问路’,坐天门就打天门。”说着,从身上掏出一迭银票,往桌上一摔,“我包了!” “嗐!”庞二大不以为然,“大家好玩嘛!你这样子不让别人下注,多没意思!” “怎么叫没意思,各人赌各人的,你要看得你下门好,你可以移我的注码,不是照样赌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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