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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〇


  “不必!我带到杭州去。”

  “喔!”陈世龙站起身来说,“那末,我先去告诉人家,甚么时候碰头,我明天一早来给你回音。”

  一夜过去,刘不才起来得特别早。他家里不象样,“出客”的衣服,依旧很漂亮,不但料子,连花样都有讲究,一件铁灰摹本缎的袍子,松竹梅的暗花,梅花还只含苞初放,因为这是早晨,倘或下午穿出去,还有一件,那梅花就开得极盛了。

  打扮好了,在家坐等陈世龙的回音。到了九点钟只听有人敲门,刘不才亲自去开门一看,不由得楞住了,门外两顶轿子四个人,一个老妈子,一个丫头,一个是极艳丽的少妇,还有一个是自己的侄女儿!

  “三叔!”穿着红裙的芙容,叫了一声,不等他应声,便回身为那少妇引见:“这位是郁太太,这是我三叔!”

  郁太太自然是阿七,当时盈盈含笑地喊道:“刘三爷!”

  刘不才有些发急。他好面子,而家里乱七八糟,如何好意思接待这位珠翠满头、艳光照人的郁太太?一时有些手足无措,拚命在想,怎么样得能挡驾,不让她们进门?而就在这时候,从他胁下钻出来一个人,是小兔儿!

  “姊姊!”

  “小免儿!”芙蓉一把将她兄弟揽在怀里,接着便捧着他的脸端详了一下,痛心地埋怨:“看你,脏得这个样子!两个鼻孔像烟囱,只怕三天没有洗过脸了!”一面说,一面扯下衣纽上的绣花手帕,毫无顾惜地为小兔儿去擦鼻子。

  “刘三爷!冒昧得很,我送我这个妹妹来见叔太爷,请到里面坐了,好行礼!”

  这一下反客为主,刘不才枪法大乱,而芙蓉已经搀着小兔儿走了进去。

  到此地步,刘不才已经毫无主张,芙蓉的一切,暂时也无从去考虑,觉得眼前的唯一大事,是要打点精神来应酬这位艳丽的郁太太。

  于是他陪笑说道:“劳动郁太太,真正过意不去。请里面坐!地方又小又脏,实在委屈了贵客。”

  “不必客气!”阿七嫣然一笑,索性改了称呼:“刘三叔,都是自己人,用不着叙甚么客套。”

  “是,是!郁太太说得是。请,我来领路。”

  刘不才甩着衣袖,走几步路着实潇洒,进了他那间起坐兼饭厅的客堂,亲自端了他的唯一象样的一样家具,那张红木的骨牌凳,抽出雪白的手绢,拂了两下,请阿七落座。接着又找茶叶、洗茶碗,口中还要跟客人寒暄,一个人唱独脚戏似地在那里忙个不停,彷佛忘掉了还有个芙蓉在。

  芙蓉跟阿七对看了一眼,都觉得有点好笑,同时也都感到安慰,因为看样子,刘不才是很好说话的了。

  “刘三叔!你不必费心!请坐下来,我有几句正经话说。”

  “好!恭敬不如从命。郁太太有甚么吩咐?”刘不才等坐了下来才发觉,小兔儿不但脸洗得极干净,而且已换上了一件新罩袍,安安静静偎倚着他姊姊坐着。

  “刘三叔,”阿七问道,“你前天怎么不来吃喜酒?”

  这第一句话就问得刘不才发窘,只能故意装作讶异地问:“喜酒!”

  “是啊,我芙蓉妹子的喜酒。”阿七紧接着把话挑明,“刘三叔,你心里一定有误会。你看看,芙蓉穿的啥裙子?那位胡老爷是三房合一子,照规矩可以娶三房家小,芙蓉是他的‘湖州太太’,跟他的‘杭州太太’又不见面。人家抬举芙蓉,你这个做亲叔叔的,先把侄女儿贬得不是人!好日子都不到,教人家看起来,真当我们芙蓉妹子,是怎么样的低三下四。你想想看,那有这个道理?”

  阿七的言词爽利,表情又来得丰富,斜睨正视,眼风如电,这番兴师问罪的话,把刘不才说得服服贴贴,陪笑答道:“郁太太说得是!是我不对。”接着又转脸看着芙蓉说:“我那里知道,是这么回事?早知如此,我自然出面替你办喜事。现在只有这样,我发帖子,请大家补吃喜酒。”

  “这是一桩!”阿七紧接着他的话说,“还有一桩,刘三叔!刘三婶过去了,你也不续弦,孤家寡人一个,带着侄儿也不方便。不如让芙蓉把她兄弟领了去!”

  “这一层──”刘不才终于答应了:“也好!”

  阿七很高兴地笑了,“多谢刘三叔!”她说,“总算给我面子。不过,还有件事,我要请问,你们甚么时候会亲?”

  这是指的跟胡雪岩见面,刘不才心想,当然是侄女婿先来拜叔岳。不过家里实在不象样,最好晚几天,等把药店合伙的事情谈好,先弄几文钱到手,略略铺排一下,面子比较好看。

  于是他说:“这要挑个好日子。我也要预备预备,能不能稍停两天再说?”

  阿七也是受命试探,重要的不在那一天,是刘不才对胡雪岩的态度。芙蓉是他的亲人,不论怎么样,他不能不理,但对胡雪岩不同,说不定发了“大爷脾气”,不愿认亲,甚至表面同意,见了面说几句不中听的话,以胡雪岩此时的身份,丢不起这个面子。

  因此,他派出两路人马试探,一路是陈世龙,只谈生意。一路就是阿七,先抬高芙蓉的身份,消除刘不才的愤懑疑忌,然后再提会亲的话,看他是何态度?

  阿七也是久经沧桑,饱阅世态的人,看刘不才这样回答,便知对胡雪岩已不存丝毫敌意。所谓“预备预备”,多半也是实话。事情到此,自己可以交差,现在该想办法让他们叔侄有个谈谈体己的机会。

  这也容易,她顺手拉过小兔儿来问了几句“今年几岁”、“可曾上蒙馆读书”之类的话,随后很自然地牵着他到廊下,去看他叔叔所养的那几笼鸟。

  这一来刘不才自然要说话了,“芙蓉”,他问,“那姓胡的。到底怎么样?”

  “你见了就知道了。”

  这是很满意的表示,刘不才凝神想了一下,发觉自己已不像前两天那样,无缘无故心里就来气,再细想一想,芙蓉以再嫁之身,而且命中注定该做偏房,结果成了“两头大”,也算是差强人意,同时又想到陈世龙来谈的合伙开药店的那件事,内心更是充满了兴奋,觉得时来运转,翻身的日子快到了。

  “这样子总算马马虎虎过得去!如果你真的替人做小,叫我走出去怎么见人?当然,这也怪我叔叔没出息!且不去说它了。芙蓉,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,有人请我合伙开药店──”接着,他把陈世龙所谈的一切,都告诉她。

  芙蓉很有耐心地听着。她这时才完全了解胡雪岩的用心,怪不得都说他能干!想出来的办法,实在教人佩服。然而,欣慰之外,也不免忧虑,当时就把心事说了出来。

  “三叔!事情是好事情,就怕你拆烂污。”

  “你总是这个样!”刘不才不悦,“处处不相信我。”

  “不是不相信你三叔,你不晓得我心里着急!四十多的人了,一天到晚做‘马浪荡’,怎么得了?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,你如果再拆烂污拆得人家见了你就躲,你倒想想看,那里再还有翻身的日子?”

  “哼,你不懂!”刘不才依然不服贴,“我只管照方合药。既不经手银钱,又不管店堂里的事,每个月坐分成头,有啥烂污好拆?”

  “不一定银钱上拆烂污,有了钱成天在赌场里,误了正事,也是拆烂污。”芙蓉紧接着又说,“还有一层,人家倒看得三叔你有本事,要请你做档手,那时候你怎么样呢?”

  这一问是刘不才所不曾想到的,细想一想确是个疑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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