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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一


  “我做事向来与众不同。第一,我想以三方面的交情,你的聘礼可以免了。第二,如果你一定要替尊宠做面子,我放笔款子给你。两个办法你自己挑。”

  “我自然要给她做面子,而且已经很见王太太的情了,聘礼不可免。”嵇鹤龄沉吟了一会说,“借钱容易,还起来就难了。”

  “一点都不难。这趟新城的差使办成功,黄抚台一定放你出去,说不定就是雪公湖州府下面的县缺。那时候你还怕没有钱还账。”

  嵇鹤龄通盘考虑了一下,认为这笔钱可以借,便点点头说:“我向宝号借一千银子。利息可要照算,不然我不借。”

  胡雪岩不响,从马褂夹袋里掏出一迭银票,拣了一张放在嵇鹤龄面前,数目正是一千两。

  “你倒真痛快!”嵇鹤龄笑道:“也真巴结!”

  “我开钱庄做生意,怎么能不巴结?你把银票收好,如果要到我阜康立折子,找我的档手,名叫刘庆生。”

  “多谢了!我先写张借据。”

  这也现成,胡雪岩随身带着个“皮护书”,里面有空白梅红八行笺,墨盒和水笔。嵇鹤龄用他那笔凝重中不失妩媚的苏字,即席写了张借据,连同银票一起交了过去。

  “这为啥?”胡雪岩指着银票,诧异地问。

  “礼啊!”嵇鹤龄说,“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了,拜托你‘大冰老爷’,代为备个全帖,送了过去。”

  “这也不必这么多——”

  “不,不!”嵇鹤龄抢着说,“十斛量珠,我自觉已太菲薄了。”

  胡雪岩想了想说:“也好。我倒再问你一声,你预备甚么时候办喜事?”

  “既然事已定局,自然越快越好。不过我怕委屈了瑞云。”嵇鹤龄说:“果然如你所说的,新城之行,圆满归来,有个‘印把子’抓在手里,她不也算‘掌印夫人’了?”

  “你这样想法,我倒要劝你,”胡雪岩居然也掉了句文:“少安勿躁。”

  “对!我听你的话。”嵇鹤龄欣然同意:“而且也要等你回来,我叫她当筵谢媒!”

  他们在大谈瑞云,先还有些顾忌,轻声相语,到后来声音越说越大,瑞云想不听亦不可得,一个人悄悄坐在门背后,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,有些喘不过气来,特别是那“掌印夫人”四个字,入耳就像含了块糖在嘴里。不过她始终觉得有些不大服贴的感觉,无论如何总要先探一探自己的口气!就看得那么准,把得那么稳,自作主张在商量办喜事的日子!还说“谢媒”,难道一定就知道自己不会反对?说啥是啥,听凭摆布。

  正在这样盘算,听得外面嵇鹤龄在喊:“瑞姑娘!”

  “来了!”她答应一声,手已经摸到门帘上,忽又缩了回来,摸一摸自己的脸,果然有些发烫。

  这样子走不出去。但不出去恰好告诉人她在偷听,想一想还是掀帘而出,却远远地垂手站着。

  “瑞云,”胡雪岩说道:“我要走了!”

  “等我来点灯笼。”她正好借此又避了开去。

  “不忙,不忙!我有句话问你。”

  “是,胡老爷请说。”

  “嵇老爷因为你替他管家,承情不尽,托我在上海买点东西来送你。你不必客气,喜欢甚么,跟我说!”

  “不敢当。”瑞云答道:“怎么好要嵇老爷破费?”

  “不要客气,不要客气!你自己说。”胡雪岩又说,“如果你不说,我买了一大堆来,跟你们嵇老爷算账,反而害他大大地破费了!”

  瑞云心想,这位胡老爷实在厉害!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?真的买了一大堆用不着的东西回来,虽不是自己花钱,也会心疼。照此看来,还是自己说了为是。

  不过瑞云也很会说话,“胡老爷跟嵇老爷也是好朋友,不肯让嵇老爷太破费的。”她看了嵇鹤龄一眼又说:“胡老爷看着办好了。”

  “这也是一句话,有你这句话,我就好办事了。总而言之,包你们都满意,一个不心疼,一个不肉痛!”

  皮里阳秋,似嘲似谑,嵇鹤龄皱眉,瑞云脸红,她不想再站在那里,福一福说:“谢谢胡老爷跟嵇老爷!”然后转身就走。

  “如何?”胡雪岩很得意地说,“处处都回护着你,刚刚进门,就是贤内助了!”

  嵇鹤龄撮两指按在唇上,示意禁声,接着指一指里面,轻声说道:“何苦让她受窘?”

  胡雪岩又笑了:“好!她回护你,你回护她。看来我这头媒,做得倒真是阴功积德。”

  一面说,一面往外走。这时瑞云已将在打盹的张贵唤醒,点好灯笼,主仆两人把胡雪岩送出大门外,看他上了轿子才进去。

  于是检点了行李,嵇鹤龄又嘱咐张贵,事事听“瑞姑娘”作主,小心照料门户。等男仆退出,他才问:“瑞姑娘住在那间屋子?”

  “我跟二小姐一屋——”

  “瑞姑娘!”嵇鹤龄打断她的话说,“小孩子,不敢当你这样的称呼。你叫她名字好了,她叫丹荷——”他把他六个儿女的名字,一一告诉了她。

  “叫名字我也不敢。”瑞云平静地答道,“叫荷官吧!”

  江南缙绅之家,通称子女叫“官”,或者用排行,或者用名字,丹荷就是“荷官”,这是个不分尊卑的“官称”,嵇鹤龄便也不再“谦辞”了。

  “瑞姑娘,我再说一句,舍间完全奉托了!孩子们都要请你照应。”

  “嵇老爷你请放心,府上的事都有我。”瑞云这时对他的感觉不同了,隐隐然有终身倚靠的念头,所以对他此行的安危,不能不关心,但话又不便明说,只这样问起,“嵇老爷这趟出门,不晓得那天才能回来?”

  “也不会太久,快则半个月,最多一个月功夫,我相信公事一定可以办好了。”

  “听说这趟公事很麻烦?”

  “事在人为。”嵇鹤龄说了这句成语,怕她不懂,因而又作解释:“事情要看甚么人办?我去了,大概可以办得下来。”

  “如果办不下来呢?”

  办不下来就性命交关了!嵇鹤龄也体谅得到她的心情,怕吓了她,不肯说实话。“不要紧!”他用极具信心的语气说:“一定办得来。”

  瑞云的脸上,果然是宽慰的表情。她还有许多话想问,苦于第一天见面,身份限制,难以启齿。但又舍不得走,就只好低头站在那里,作出伺候垂询的样子。

  嵇鹤龄觉得气氛有些僵硬,不便于深谈,便说了句:“你请坐!以后见面的日子还有,一拘束,就不像一家人了。”

 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,如果照他的话坐下来,便等于承认是“一家人”了。她心里虽异常关切嵇鹤龄,但表面上却不愿有任何倾心委身的表示,因为一则不免羞涩,再则对他和胡雪岩还存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反感,有意矜持。

  看她依旧站着,嵇鹤龄很快地又说了句:“你请坐啊!”

  “不要紧!”她还是不肯依。

  于是嵇鹤龄不自觉地也站了起来,捧着一管水烟袋,一路捻纸捻,一路跟她说话,主要的是问她的家世,瑞云有问必答,一谈谈到三更天,方始各归寝室。

  这应该是嵇鹤龄悼亡以后,睡得最舒服的一夜,因为他的床铺经瑞云彻底的整理过了,雪白的夏布账子,抹得极干净的草席,新换的枕头衣。大床后面的搁板上,收拾得整整齐齐,有茶有书,账子外的一盏油灯,剔得极亮,如果睡不着可以看书消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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