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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八


  瑞云的脸上,果然是宽慰的表情。她还有许多话想问,苦于第一天见面,身份限制,难以启齿。但又舍不得走,就只好低头站在那里,作出伺候垂询的样子。

  嵇鹤龄觉得气氛有些僵硬,不便于深谈,便说了句:“你请坐!以后见面的日子还有,一拘束,就不像一家人了。”

 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,如果照他的话坐下来,便等于承认是“一家人”了。她心里虽异常关切嵇鹤龄,但表面上却不愿有任何倾心委身的表示,因为一则不免羞涩,再则对他和胡雪岩还存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反感,有意矜持。

  看她依旧站着,嵇鹤龄很快地又说了句:“你请坐啊!”

  “不要紧!”她还是不肯依。

  于是嵇鹤龄不自觉地也站了起来,捧着一管水烟袋,一路捻纸捻,一路跟她说话,主要的是问她的家世,瑞云有问必答,一谈谈到三更天,方始各归寝室。

  这应该是嵇鹤龄悼亡以后,睡得最舒服的一夜,因为他的床铺经瑞云彻底的整理过了,雪白的夏布帐子,抹得极干净的草席,新换的枕头衣。大床后面的搁板上,收拾得整整齐齐,有茶有书,帐子外的一盏油灯,剔得极亮,如果睡不着可以看书消遣。

  他睡不着,但也不曾看书,双眼已有些涩倦,而神思亢奋,心里想到许多事,最要紧的一件是新城之行的估量。最初激于胡雪岩的交情,王有龄的礼遇,挺身而出,不计后果,此刻想想,不能只凭一股锐气,做了再说。到新城以后,如何下手,固非临机不可,但是成败之算,应有筹划。身入危城,随便甚么人不可能有万全之计,倘或被害,身后六个儿女怎么办?

  当然,朝廷有抚恤,上官会周济,然而这都要看人的恩惠,总得有个切实可靠,能够托孤的人才好。

  念头转到这里,自然就想到了胡雪岩。心里不免失悔,如果早见及此,趁今晚上就可以切切实实拜托一番,现在只好留个“遗嘱”了。

  于是他重新起身,把油灯移到桌上,展开纸笔,却又沉吟不定。留遗嘱似乎太严重了些,这对胡雪岩会是很大的一个负担。考虑了很久,忽有妙悟,自己觉得很得意。

  【第十二章】

  到新城先到富阳,走钱塘江这条水路。等送行的王有龄一走,嵇鹤龄把胡雪岩留了下来,说还有几句话要谈。

  到船舱中坐定,他从拜匣里取出一张梅红单帖,放在胡雪岩面前,上面写的是“嵇鹤龄,以字行。湖北罗田人,嘉庆二十一年十月初四午时生。”

  “喔!”胡雪岩笑道:“你倒真巴结,应该我先去讨瑞云的八字来给你。其实,这也可以不必。”

  “不是,不是!”嵇鹤龄摇着手说,“这张帖子是交给你的。雪岩兄,我想高攀,我们拜个把子。”

  “这──”胡雪岩楞了一下,接着喜逐颜开地说:“那是我高攀了!不过,此刻来不及备帖子,但是也要磕个头。”

  “这都好办,等我新城回来再行礼。”嵇鹤龄说:“相知贵相知心。如果你不嫌弃,此刻我们就改称呼。你今年贵庚?”

  “我小得多。”胡雪岩改了称呼,叫一声:“大哥!”接着便给“大哥”磕头。

  嵇鹤龄急忙也跪下还礼,自然称他“二弟”。两人对拜了一拜,连“撮土为香”都用不着,就结成了异姓手足。

  拜罢起身,彼此肩上的感觉便都不同了,嵇鹤龄是减轻而胡雪岩是加重,“大哥!”他说,“你尽管放心到新城去,专心一致办事,家里一点都不用记罣,一切都有我!”

  “那自然要托你。”嵇鹤龄又说,“不过眼前有瑞云在,也没有甚么不放心的,我走了,你也赶紧动身到上海去吧!早去早回,我们换帖子请客。”

  “好的,我晓得,一路顺风。”

  胡雪岩离船登岸,坐轿进城,等王有龄到家,他接着也到了他那里,脸上是掩抑不住的笑容,王有龄夫妇都觉得奇怪,问他甚么事这么高兴。

  “你们两位再也想不到的,就雪公上了岸那一刻功夫,我跟鹤龄拜成把弟兄了。”

  “太好了!恭喜,恭喜!”王有龄对他妻子说:“太太,这一来我们跟鹤龄的情分也不同了。”

  “真成了一家人,至亲好友,原是越多越好。”

  “说到这一层,我倒想起来了。”胡雪岩从马褂口袋里摸出个红封套递向王太太。

  她不肯接,“这是甚么?”

  “瑞云的聘金──”

  话没有完,王有龄先就乱喊:“不行,不行!这怎么好收他的?你还给他。”

  “慢慢,你不要吵!”玉太太挥挥手说:“我先要问问清楚,瑞云怎么样?她自己答应了没有?”

  “看样子是千肯万肯的了。”

  “那有这么快?”王太太不信,“她到底怎么说的?”

  “这也用不着明说。”胡雪岩把昨晚上的情形讲了一遍。这些眉目传情,灵犀暗通的事,本来就是最好的话题,胡雪岩又有意刻画入微,所以把王有龄夫妇听得津津有味,都是微张着嘴,耸起两面唇角,随时准备放声大笑的神态。

  “差也差不多了。”等他讲完,王有龄点点头说。

  “到底不是甚么‘千肯万肯’,总还要我来说两句,她才会松口。”

  “拜托,拜托!”胡雪岩拱一拱手,趁势又把红封套递了过去。

  王太太已经接到手里,王有龄一把夺了回来,塞回胡雪岩:“这不能收的。”

  “没有甚么不能收。”王太太接口,“我们瑞云是人家聘了去的,不是不值钱白送的。兄弟,你把聘金交给我,我另有用处。”

  “你有甚么用处?”王有龄大为不悦,几乎要跟太太吵架了。

  “我说给你听!”王太太的声音也很大,“瑞云一份嫁妆归我们预备。这一千两银子,我另外交给她,是她的私房钱。请问王大老爷,可以不可以?”

  王有龄的表情立刻改变了,歉意地笑着,却用埋怨的语气回答:“太太,你何不早说?”

  “现在说也不晚。”王太太拿着红封套,得意地走了。

  “雪岩!”王有龄略有忧色,“我们先商量一下,万一嵇鹤龄此去无功,下一步该如何?”

  “先抚后剿”的宗旨是早已定好了的,抚既不成,自然是派兵进剿,何需问得?但胡雪岩了解他的内心,便不肯这么回答,只说:“你不必过虑!鹤龄跟我说过,无论如何,自保之策,总是有的,可见得他极有把握。而且,人逢喜事精神爽,他此去没有后顾之虑,专心一致对付公事,当然无往不利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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