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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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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张摇摇头,接着说了句:“你们娘儿俩去好了。我不去了。” “咦!为啥?” 老张想了想说:“我要帮阿四把船摇回万安桥去。” 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,阿珠和她娘的脸上,顿时像眼前的天气一样,阴睛不定了。 “你在想甚么古里古怪的心思?”阿珠娘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,眼圈都有些红了,“生来是吃苦的命!好日子还没有过一天,就要‘作’了!” “作”是杭州话,通常只用来骂横也不是,竖也不是,不讨人喜欢的孩子,用来责备老张,便有“自作孽、不可活”的意思,话重而怨深,他不能不做个比较明白的表示了。 “你不要一门心思只想自己!”他说,“人家白花花一千两银子,不是小数目,把它蚀光了怎么办?” “你啊,‘树叶儿掉下来怕打开头’,生意还没有做,开口闭口蚀本!照我这样子说,一辈子摇船好了,摇到七老八十,一口气不来,棺材都用不着买,往河里一推,喂鱼拉倒!” 爹娘吵架,遇到紧要关头,阿珠总是站在她爹这面,这时便埋怨着说:“娘!何苦说这些话?爹不肯去,让他不去好了。” “对!”阿珠的娘真的生气了,“枉为他是一家之主。我们敬他,他不受敬,随他去,我们走!” 听得这负气的话,阿珠又觉得不安,想了想只好这样说:“怎么走?路好远到那里。” 路不但好远,而且郊野小径,泥泞不堪,就能走进城,一双脚上的鞋袜亦已不成样子,不过,这也难不倒她娘,高声喊道:“阿四,阿四!” “阿四到万安桥去了。”老张说。 亏得他接了这句口,局面才不致僵持,他妻子气消了些,声音却依旧很大,“我们今天把话说说清楚,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?” “等下再说。”老张这样回答,一面看了阿珠一眼。 这一下她们母女俩都懂了他的意思,阿珠有些羞,有些恼,更有些焦忧,看爹这神气,事情怕要变卦。 “阿珠!你到后面去看看,炖在炉子上的蹄筋,怕要加水了。” 借这个因由把她支使了开去,夫妻俩凑在一起谈私话。老张第一句话就问:“人家姓胡的,对阿珠到底是怎么个主意?你倒说说看!” “何用我说?你还看不出来?” “我怎么看不出?不过昨天看得出,今天看不出了。” “这叫甚么话?” “我问你,”老张想了想说,“他到底是要做丝生意,是要我们阿珠,还是两样都要?” “自然两样都要。” “他要两样,我只好做一样,他要我们阿珠,开丝行请他去请教别人,要我替他做伙计来出面,娶阿珠的事就免谈。” “这为啥?”他妻子睁大了眼问,“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看。” 他的道理就是不愿意让人笑他,靠裙带上拖出一个老板来做,“一句话,”他很认真地说,“我贫虽贫,还不肯担个卖女儿的名声!” 人人要脸,树树要皮!他妻子在想,也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。但事难两全,只好劝他委屈些。 “你脾气也不要这么倔,各人自扫门前雪,没有那家来管我们的闲事。” “没有?”老张使劲摇着头,“你女人家,难得到茶坊酒肆,听不到。我外头要跑跑的,叫人家背后指指点点,我还好过日子?好了,好了,”他越想越不妥,大声说道:“我主意打定了。你如果一定不肯依我,我也有我的办法。” “甚么办法?”她不安地问。 “丝行你去开,算老板也好,算老板娘也好,我不管。我还是去做我的老本行,做一天吃一天,有生意到了湖州,我来看你们娘儿两个。”听他这番异想天开的话,居然说得像煞有介事,她失笑了,便故意这样问:“那么,你算是来做客人?” “是啊!做客人。” “照这样说,你是没良心把我休掉了?” 虽是半带玩笑,这“没良心”三个字,在老张听来就是劈脸一个耳光,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,极力分辩着:“怎么说我没良心?你不好冤枉我!” “我没有冤枉你!如果你有良心,就算为我受委屈,好不好呢?” 他不作声了,她看得出,自己真的要这么做,也可以做得到,但是他嘴上不说,心里不愿,到底是夫归的情分,何苦如此?想想还是要把他说得心甘情愿,这件事才算“落胃”。 于是她想着想着,跟她女儿想到一条路上去了,“这样行不行呢?”她说,“你无非怕人家背后说闲话,如果人家在湖州照样请过客,见过礼,算是他在湖州的一房家小,这总没有话说了吧?” 见他妻子让步,他自然也要让步,点点头:“照这样子还差不多。” “那好了,我来想法子。萝卜吃一截剥一截,眼前的要紧事先做。你换换衣裳,我们也好走了。” 老张换好一套出客穿的短衣,黑鞋白袜扎脚裤,上身一件直贡呢的夹袄。正好阿四划了一只小船,买菜回来,留他看船,老张自己把他妻儿划到盐桥上岸,从河下走上熙熙攘攘的盐桥大街。 水上生涯的人家,难得到这条肩摩毂接的大街上来,阿珠颇有目迷五色之感,顾上不顾下,高一脚,低一脚地不小心踩着了一块活动的青石板,泥浆迸溅,弄脏了新上身的一条雪青百褶裙,于是失声而喊,顿时引得路人侧目而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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