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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讲的是私情,又是她爹娘的私情,所以阿珠脸上一阵阵红,忸怩万状;好不容易讲完了,长长透口气,腰也直了,脸也扬了,真正是如释重负。

  “怪不得!”胡雪岩倒是一脸肃穆,“你娘是好出身,你爹是好人,才生下你这么个讨人欢喜的女儿。”

  原是句不算甚么的赞语,阿珠却把“讨人欢喜”这四个字,听得特别分明;消褪的红晕,顿时又泛了上来。

  “你爹娘就是你一个?”

  “原有个弟弟,五岁那年糟蹋了。”

  “这一说,你爹娘要靠你养老?”

  阿珠不答,脸色不大好看。谈起这件事她心里就烦;她爹娘商量过她的亲事,有好几个主意,其中之一是招赘一个同行,娶她,也“娶”了这条船。

  阿珠从小娇生惯养,而且因为她娘的出身不同,所以她的气质教养,也与别家船上闺女各别;加以她爹的这条“无锡快”,设备精致,招待周到,烹调尤其出名,历来的主顾,都是仕宦富家,阿珠从小便把眼界抬得高了,不愿嫁个赤脚摇橹的同行,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,她总是板起了脸;脸上绷得一丝皱纹找不出,彷佛拿刀都砍不进去似地。

  是去年,有天晚上无意间听得她爹娘在计议,“阿珠十五了,她的生日早,就跟十六一样。”她爹说,“日子过来快得很,耽误不得了!”

  她娘不响,她半天才叹口气说:“唉!高不成,低不就。”

  “也由不得她!照她的意思,最好嫁个少年公子,做现成少奶奶。这不是痴心妄想?”

  一听到这里,阿珠便忍不住淌眼泪,一则气她爹爹冤枉她,她从未这样想过;再则气她爹爹,把她看得这等不值钱,就做了少奶奶也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事,又不是想做皇后娘娘,如何说是“痴心妄想”?

  “若要享福,除非替人做小——”

  “那怎么可以?”她娘说,“就是阿珠肯,我也不肯。”

  “我也不肯。”她爹立刻接口,“看起来还是寻个老老实实的人,苦就苦一点,总是一夫一妻。”

  “阿珠吃不来苦!”

  “不是阿珠吃不来苦,是你怕她吃苦。”

  “也不是这话,总要有指望,有出息。我帮你摇了一辈子的船,现在叫阿珠也是这样;你想想看,你对不对得起我们母女?”

  话说得很重,她爹不作声,似乎内疚于心,无话可答。

  “我在想,最好有那么个穷读书人,”她娘的声音缓和了,“人品好,肯上进;把阿珠嫁了他——”

  “好了,好了!”她爹不耐烦地打断,“下面我替你说,那个穷读书人,‘三更灯火五更鸡’,刻苦用功,后来考中状元,阿珠做了一品夫人。你真是听‘小书’听入迷了!”

  “也不见得没有这样的事!也不要中状元,阿珠做了秀才娘子就蛮好了。”

  “你好他不好!男的发达了,就要嫌阿珠了。‘陈世美不认前妻’,‘赵五娘吃糠’,你难道不曾听说过?到那时候,你替阿珠哭都来不及!”

  受了丈夫一顿排揎,阿珠的娘只是叹气不语。一会儿夫妇俩鼾声渐起,阿珠却是一夜都不曾睡着。至今提起自己的终身,心里便是一个疙瘩。

  不管胡雪岩如何机警过人,也猜不透她的心事;见她凝眸不语,便又催问:“咦,怎么不说话?”

  阿珠正一腔幽怨,无处发泄,恰好把气出在他头上,恶狠狠地抢白:“没有甚么好说的!”

  胡雪岩一楞,不知她为甚么发这么大的火?但他并未生气,只觉得有些好笑。

  她却是发过脾气,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!不说别的,只说对客人这个样子,叫爹娘发觉了便非挨骂不可。但也不愿认错,拿起酒壶替胡雪岩斟满;用动作来表示她的歉意。

  这下胡雪岩明白了,必是自己这句话触犯了她的心境,应该安慰安慰她。于是他捏住了她的手;她也感觉得出来,这不是轻薄的抚慰,便让他去。

  “阿珠!”他用低沉的声音说,“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。做人就是这样,‘不如意事常八九’,有些委屈连自己父母都不好说,真正叫‘有苦难言’。”

  一句话不曾完,阿珠的热泪滚滚而下。她觉得他每一个字都打入自己的心坎;“有苦难言”而居然有个人不必她说就知道她的苦楚,那份又酸又甜的痛快滋味,是她从未经验过的。就这一下,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踏实了,有地方安顿了。

  胡雪岩一看这情形,不免惊异,也有些不安,不知她到底有甚么隐痛,竟至如此,一时楞在那里,无法开口。阿珠却不曾看见他发傻的神情,从腋下衣钮上取下一块手绢在抹眼泪。那梨花带雨的韵致,着实惹人怜爱,胡雪岩越发动心了。

  “阿珠!”他说,“心里有事,何妨跟我说;说出来也舒服些。”

  她的心事怎能说得出口?好半天才答了句:“生来苦命!”

  甚么叫“生来苦命”?胡雪岩心里在想,阿珠虽是蓬门碧玉,父母一样把她当作掌上明珠;比起那些大家的庶出子女,处处受人歧视,不知要强多少倍?那么苦在何处呢?莫非——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他想到就说,“大概你爹娘从小把你许了人;那家人家不中你的意?”

  “不是,不是!”她急急分辩;灵机一动,就势有所透露,“你只猜到一半!”

  “喔!现在正在谈亲事?”

  阿珠没有表示,微微把头低着,显然是默认了。

  “是怎么样的一家人家?怎的不中你的意?”

  “唉!”她不耐烦地说,“不要去讲它了。”

  “好!不谈这些,谈别的。”

  他那有力的语气,就像快刀软乱麻,把阿珠的心事一下割断抛开;于是她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了。

  “你也不要老是问我。”她说,“也谈谈你自己的情形。”

  “从何谈起?”胡雪岩笑道:“我也不晓得你喜欢听那些话?谈公事你又不懂——”

  “那个跟你谈公事?”

  这就是要谈私事。他心里在想,她不知是打着甚么主意?且先探明了再作计较。

  “这样好了,你问,我答,”他说,“我一定说老实话。”

  阿珠想问他家里有些甚么人?娶了亲没有——这实在不用问的,当然娶了亲。那么太太贤慧不贤慧?这又是不用问的,贤慧又如何,不贤慧又如何?反正就自己愿意跟他,爹娘也不会答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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