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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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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我就明天一早去。” 于是胡雪岩请尤老五派人到馆子里,把那一桌海菜席送到魏家。魏老头已经茹素念佛,不肯入席,由尤老五代表。他跟胡雪岩两人变得都是半客半主的身份,结果由张胖子坐了首席。 一番酬劝,三巡酒过,话入正题,胡雪岩把向魏老头说过的话,重新又讲一遍;尤老五很友好地表示:“一切都好谈,一切都好谈!” 话是如此,却并无肯定的答复;这件事在他“当家人”有许多难处,帮里的亏空要填补,犹在其次,眼看漕米一改海运,使得江苏漕帮的处境,异常艰苦,无漕可运,收入大减,帮里弟兄的生计,要设法维持;还要设法活动,撤消海运,恢复河运,各处打点托情,那里不要大把银子花出去?全靠卖了这十几万石的粮米来应付。如今垫了给浙江海运局,虽有些差额可赚,但将来收回的仍旧是米;与自己这方面脱价求现的宗旨,完全不符。 胡雪岩察言观色,看他表面上照常应付谈话,但神思不属,知道他在盘算。这盘算已经不是信用方面,怕浙江海运局“拆烂污”,而是别有难处。 做事总要为人设想,他便很诚恳地说:“五哥,既然是一家人,无话不可谈;如果你那里为难,何妨实说,大家商量。你们的难处就是我们的难处,不好只顾自己,不顾人家。” 尤老五心里想,怪不得老头子看重他;说话真个“落门落槛”。于是他用感激的声音答道:“爷叔!您老人家真是体谅!不过老头子已经有话交代,爷叔您就不必操心了。今天头一次见面,还有张老板在这里,先请宽饮一杯,明天我们遵吩咐照办就是了。” 这就是魏老头所说的,“人敬我一尺,我敬人一丈”。胡雪岩在思量,因为自己的话“上路”,他才有这样漂亮的答复。如果以为事情成功了,那就只有这一次——这一次自然成功了,尤老五说过的话,一定算数;但自己这方面,既然已知道他有难处,而且说出了口,却以有此漂亮答复,便假作痴呆,不谈下文,岂非成了“半吊子”?交情当然到此为止,没有第二回了。 “话不是这么说!不然于心不安。五哥!”胡雪岩很认真地说:“我再说一句,这件事一定要你们这方面能做才做;有些勉强,我们宁愿另想别法。江湖上走走,不能做害好朋友的行当。” “爷叔这样子说,我再不讲实话,就不是自己人了。”尤老五沉吟了一会说,“难处不是没有,不过也不是不好商量。说句不怕贵客见笑的话,我们松江一帮,完全是虚好看,从乾隆年间到现在,就是借债度日。不然,不必亟亟乎想卖掉这批货色。现在快三月底了,转眼就是青黄不接的五荒六月,米价一定上涨,囤在那里看涨倒不好?” “啊,啊,我懂了!”胡雪岩看着张胖子说,“这要靠你们帮忙了。” 他这一句话,连尤老五也懂,是由钱庄放一笔款子给松江漕帮,将来卖掉了米还清。这算盘他也打过,无奈钱庄最势利,一看漕米改为海运,都去巴结沙船帮;对漕帮放款,便有怕担风险的口风。尤老五怕失面子,不肯开口,所以才抱定“求人不如求己的宗旨”,不惜牺牲,脱货求现。 至于张胖子,现在完全是替胡雪岩做“下手”,听他的口风行事;所以这时毫不思索地答道:“理当效劳!只请吩咐!” 一听这话,尤老五跟顾老板交换了一个眼色,彷佛颇感意外,有些不大相信似地——胡雪岩明白,这是因为张胖子话说得太容易,太随便,似乎缺乏诚意的缘故。 于是胡雪岩提醒张胖子,他用杭州乡谈,相当认真地说:“张老板,说话就是银子,你不要‘玩儿不当正经’!” 张胖子会意了,报以极力辩白的态度:“做生意的人,怎么敢‘玩儿不当正经’?尤五哥这里如果想用笔款子,数目太大我力量不够,十万上下,包在我身上。尤五哥你说!” “差不多了。”尤老五半认真,半开玩笑地说,“我们是疲帮,你将来当心吃倒账。” “笑话!”张胖子说,“我放心得很,第一是松江漕帮的信用、面子;第二是浙江海运局这块招牌;第三,还有米在那里,有这三样担保难道还不够?” 尤老五释然了,人家有人家的盘算,不是信口敷衍,所以异常欣慰地说:“好极了,好极了!这样一做,面面俱到。说实在的,倒是爷叔帮我们的忙了;不然,我们脱货求现,一时还不大容易。”说着,向胡雪岩连连拱手。 胡雪岩也很高兴,这件事做得实在顺利。当时宾主双方尽醉极欢。约定第二天上午见了面;随即同船到上海。通裕如何交米,张胖子如何调度现银,放款给松江漕帮,都在上海商量办理。 等尤老五亲自送他们回到秀野桥,一看便有些异样,原来是个虽不热闹,也不太冷落的码头,大大小小的船,总有十几艘挤在一起。这时只有他们两只船,船头正对码头石级,上落极其方便,占了最好的位置。 “咦!”张胖子说,“怎的?别的船都走了!莫非这地方有水鬼?” “没有,没有!”尤老五抢着答道,“这地方干净得很。我是怕船都挤一起,吵得你们大家晚上睡不着;想办法叫他们移开了。” 这才看出尤老五在当地运河上的势力,也见得他们敬客的诚意;胡雪岩和张胖子连连道谢。 “今天晚了,王大老爷想来已经安置,我不敢惊扰。明天一早来请安。”说着,他殷殷作别,看客人上了船,方才离去。 阿珠还没有睡,一面替他们绞手巾、倒茶,一面喜孜孜地告诉他们,说松江漕帮送了许多日用之物,一石上好的白米、四只鸡、十斤肉、柴炭油烛,连草纸都送到。而且还派了人邀他爹和那庶务上岸,洗澡吃饭;刚刚才喝得醉醺醺回来,倒头睡下。 “松江这个码头,我经过十几回,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。胡老爷,”阿珠很天真地说,“你一定是‘在帮’的,对不对?” “对,对!”张胖子笑道,“阿珠,你们这趟真交运了!怎么样谢谢胡老爷?” “应该,应该。”阿珠笑道:“我做双鞋给胡老爷。” “那个稀罕?” “那么做两样菜请胡老爷。” “越发不中用了。” 张胖子是有意拿阿珠逗笑,这样不行,那样也不好;最后她无可奈何地说:“那就只有替胡老爷磕头了。” “不错!”张胖子笑道:“不过也不光是替胡老爷磕,还要给胡老太太、胡太太磕头。” “这又为甚么?” “傻丫头!”胡雪岩忍俊不禁,“张老板拿你寻开心你都不懂。” 阿珠还是不懂,张胖子就说:“咦!这点你都弄不明白,你进了胡家的门,做胡老爷的姨太太,不要给老太太磕头?” 这一下羞着了阿珠,白眼嗔道:“越胖越坏!”说完掉身就走。 张胖子哈哈大笑,“这一趟出门真有趣!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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