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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说着何桂清站起身来,走到里面卧室;再回来时,手里拿着一张银票。

  “我手头也不宽裕,只能帮你这点忙;省着些用,也差不多了。”

  银票是八百两,足足有余了!王有龄喜出望外,眼含泪光地答说,“大恩不言谢。不过将来也真不知何以为报?”

  “谈甚么报不报?”何桂清脸上是那种脱手千金,恩怨了了的得意与欣快,“说句实话吧,这是我报答你老太爷的提携。没有他老人家,我不能在云南中举。”

  “话虽如此,我未免受之有愧。”

  “这不须如此想。倒是那位在你穷途之际,慷慨援手的胡君;别人非亲非故帮你的忙,无非看你是个人才,会有一番事业,你该记着这一点!”

  王有龄自然深深受教。他本来就不是没有大志,连番奇遇的鼓舞,越发激起一片雄心,只一闭上眼,便看得前程锦绣,目迷神眩;虽还未补缺,却已在享受做官的乐趣了。

  第二天早晨起身,何桂清已写好了一封致黄宗汉的信在等他;这封信不是泛泛的八行,甚至也不像一封荐信,里面谈了许多知交的私话,然后才提到王有龄,说是“总角之交,谊如昆季”,特为嘱他指捐分发浙江,以便请黄宗汉培植造就,照这封信的恳切结实来说,就差何桂清当面拱手拜托了。

  等看过封好,王有龄便跟何桂清要人。以他的意思,很想请杨承福做个帮手;这一点何桂清无法满足他的希望,因为杨承福是他最得力的人,许多公事、关系只有他清楚首尾,非他人所能替代。

  “这样吧,”杨承福建议,“叫高升跟了王老爷去,也很妥当。”

  高升也很诚实能干,他自己也愿意跟王有龄,事情就算定局。拜别何桂清,谢了杨承福;由高升照料着,当天就到了京里。本来想住会馆,因为本年壬子恩科,明年癸丑正科,接连两年会试,落第的、新到的举人,挤得满坑满谷,要找一间空房实在很难。而且王有龄以监生的底子来加捐,跟那些明年四月便可一举成名的举人在一起,相形之下,仙凡异途,也自觉难堪。便索性破费些,在西河沿找了家客店住。

  天气极冷,生了炉子还像坐在冰窖里,高升上街买了皮纸和面,在炉子上打了一盆浆糊;把皮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,把窗户板壁上所有的缝隙都糊没。西北风进不来,炉火才能发生作用,立刻满室生春,十分舒服。王有龄吃过晚饭,便跟高升商量正事。

  “老爷,我有个主意,你看使得使不得?”高升说道,“明天就是腊八,还有十几天功夫就‘封印’了。”

  “啊!”一下提醒了王有龄,“一‘封印’就是一个月,这十几天办不成;在京里过年空等,那耽误的功夫就大了。”

  “是啊!打那儿来说,都是件划不来的事。所以我在想,不如多花几个钱,尽这十几天把事情办妥,赶年里就动身回南。”

  “年里就动身?不太急了吗?”

  “我是替老爷打算。京里如果没有甚么熟人,在店里过年,也不是味儿。再说从大年初一到元宵,到那儿也得大把花钱,真正划不来。于其这个样,莫如就在路上过年。再有一层,”高升凑近了他说,“老爷最好赶在何大人之前,或者差不多的日子到浙江见黄抚台;何大人的信才管用。”

  王有龄恍然大悟,觉得高升的话,实在有见识。黄宗汉此人既有刻薄的名声,保不定在椿寿那件案子结束以后,过河拆桥,不卖何桂清的账;如果正是何桂清到浙江查案时,有求于人,情形自然不同。总之,宁早勿迟,无论如何不错。

  “我听你的话,就这么办。不过,你可有路子呢?”

  “路子总有的。明天我就去找。”高升极有把握地说:“包管又便宜又好。”

  于是王有龄欣然开了箱子,把旧捐的盐大使“部照”取了出来;接着磨墨伸纸开具“三代”,细陈经历,把文件都预备妥当,一一交代明白。又取二十两银子交给高升,作为应酬花费。

  从第二天起,高升开始奔走。起初的消息不大好,不是说时间上没有把握,就是额外需索的费用太高。这样过了三四天,不但王有龄心里焦灼,连高升自己也有些气馁了。

  就在放弃希望,打算着在京过年时,事情突然有了转机;吏部有个书办,家里遭了回禄之灾,还烧死了一母一子,年近岁逼,逢此家破人亡的惨事;偏偏这书办又因案下狱,雪上加霜,濒临绝境,必需求援于他的同事们。

  帮忙无非“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”,但出钱的不过十两、八两银子,倒是出力的帮忙得大。年下公事特忙,部里从司官到书办,知道各省差官,以及本人来候选捐纳,谋干前程的,都希望提前办理;在京里过年,赔贴盘缠,空耗辰光还不说,有些限期的公事,耽误了还有处分。所以这时是留难需索,择肥而噬的好机会,现在为了帮同事的忙,他们私下定了章程,出了“公价”,凡是想限期办妥的公事,除了照平时的行市纳规费以外,另外看情况加送若干,多下的钱就归那遭祸的书办所得。对外人来说,这比自己去撞木钟,辗转托人,重重剥削要便宜得多。

  高升从琉璃厂的笔墨庄里得到了这个消息,又去找熟人打听,果有其事,匆忙回来说与王有龄。就托那个熟人,代为接洽,说定了价钱;一共四百八十两银子,加捐为候补州县,分发浙江。其中三分之二“正项”,三分之一是“杂费”,打成两张银票,正项自己去缴,杂费托经手人转交,不过五天功夫,就把簇新的一张“部照”和称为“实收”的捐纳交银收据都拿到手了。

  这件大事倒办好了,长行回南,却颇费周章。急景凋年,车船都不大愿意做此一笔买卖。王有龄便又跟高升商议,大事已妥,随时可走,也不争在这几天,不如过了“破五”再说。高升原是为主人打算,唯命是从,当时便先订好了两辆大车,付了一半车价,约定开年初七、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动身。

  这时京里除了军机处,大小衙门,都已封印。满街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,有的忧容满面,四处告帮过年;有的提着灯笼,星夜讨债。王有龄却是心定神闲,每天由高升领着,到各处去闲逛——他在京里也有些熟人,但一则年节下大家都忙,不便去打搅;二则带的土仪不多,空手登门拜访,于礼不合;三则是他自己觉得现在境况不佳,不如不见,等将来得意了,欢然道故,才有人情酬酢之乐。因此,除了极少的一两家至亲,登门一揖以外,其余同乡亲友那里,一概不去。

  到了大年三十,会馆里的执事邀去过年,吃完年夜饭,厅上拉开桌子,摇摊的摇摊,推牌九的推牌九,王有龄不好此道,早早回到了西河沿客店。高升是他事先放了他假的,不在客店;伙计替他拨旺了炉火,沏了热茶,枯坐无聊,又弄了酒来喝,无奈“独醉不成欢”,有心摘一朵野花,点缀佳节,想想自己已是“父母官”的身份,怕让高升发觉了瞧不起。“八大胡同”倒是近在咫尺,但“清吟小班”是有名的销金窝——这一年异遇甚多,保不定又逢一段奇缘,那一下,五百年前的风流债还不清,岂不辜负了胡、何二人的盛情厚望?

  在满街爆竹声中,王有龄一个人悄悄地睡下了;却是怎么样也没有睡意。通前彻后,细思平生,有凄凉,也有欢欣;有感慨,却更多希望。他在想,不走何桂清那样的“正途”,已是输人一着;但也不能就此认输,一个人总要能展其所长,虽说书没有读得何桂清好,但从小跟在父亲身边,了解民生,熟悉吏治,以及吃苦耐劳,习于交接,却不是那班埋首窗下,不通世务的书生可比。“世事洞明皆学问”,妄自菲薄,志气消沉,聪明才智也就灰塞萎缩了。于今逢到大好机会,又正当国家多事,明主求治之际,风尘俗吏的作为,亦未见得会比金马玉堂的学士逊色!

  转念到此,顿时浮起一片要做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。但以大器自期,觉得肚子里的货色还不够——不是词赋文章,而是于国计民生有关的学问。

  因此年初一那天逛琉璃厂,别人买吃的、玩的,王有龄像那些好书成癖的名士一样,只在书铺里坐。王有龄此时的气度服饰,已非昔比;掌柜的十分巴结,先拜了年,摆上果盘,然后请教姓氏、乡里、科名。

  “敝姓王,福建;秋闱刚刚侥幸。”王有龄的口气是自表新科举人,好在“王”是大姓,便冒充了也不怕拆穿。

  “喔,喔!王老爷春风满面,本科一定‘联捷’。预贺,预贺!”

  “谢谢。‘场中莫论文’,看运气罢了。”

  “王老爷说得好一口官话;想来随老太爷在外多年?”

  “是的。”王有龄心想,再盘问下去要露马脚了,便即问道:“可有甚么实用之学的好书?”

  “怎么没有?”那掌柜想了想,自己从书架子取了部新书来,“这部书,不知王老爷有没有?”

  一看是贺长龄的《皇朝经世文编》,王有龄久闻其名,欣然答道:“我要一部。”

  “这部书实在好。当今讲究实学,读熟了这部书,殿试策论一定出色。”

  “有没有‘洋务’上的书?”

  “讲洋务,有部贵省林大人译的书,非看不可。”

  那是林则徐编的《西夷四州志》,王有龄也买了。书店掌柜看出王有龄所要的是些甚么书;牵连不断,搬出一大堆来,一时也无暇细看内容,好在价钱多还公道,便来者不拒,捆载而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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